不知道为什么,世初淳全身的肌理开始隐隐作痛,好似千百根针同时运作,乐此不疲地穿插缝线。那延绵的刺痛感来得毫无征兆,发作时却显得极快。

    尤其聚集在右边眼眶,似乎活生生被爆开了一样。

    她一时疼得坐不住,佝偻着上半身,企图为自己缓解激增的压力。

    坂口先生见她情况不对,俯身照看。而太宰治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如她做过的无数次梦魇里的场景重现。

    ——装载了无数刑具的审讯室里,无论她展现的姿态多凄惨、多悲切,脱下欢笑面具的黑手党准干部,从未有动容的时刻,更绝无可能给予涉嫌害死好友的嫌疑人一丝一毫的怜悯。

    世初淳陡然生出种荒唐的设想,约摸从见到自己的第一眼起,太宰老师便是想要杀掉她的。

    仅仅是顾虑着什么,收敛了开膛破肚的爪牙,露出绵软脆弱的肚皮。他任由自己时刻游离在危险边缘,以此寻求着迎来永恒寂灭的终局。

    他暂且允许她的存活,也仅仅是做着发挥对弈落子最大用处的盘算。

    她若无法带给太宰老师所期待的,对方就会为她降下自己所不愿意面临的。

    太宰老师是搏击长空的苍鹰,披严了糊弄群众的伪装。

    他在她面前,有意扮作容易被驯服的猫,充当麻痹外人的表象。如若她对此放松警惕,就会被猎鹰的利爪刺穿喉咙、叼食内脏,被全须全尾地啃噬干净也只是迟早的事。

    是了,太宰老师的眼睛,原是鸢色啊。

    并非她笃定的松脂化石,也不是情意绵绵的蜜糖,而是暗藏赤红的茶褐色。总在人不设防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在胸腔炸开一抹血花,用来当做璀璨的珠宝,装点他的累累恶行。

    人们初品茶茗,寄望于从中尝到甘味。往往喝得急了,被烫到内腔、舌头、咽喉,牛嚼牡丹不说,还落了个满嘴的苦涩。

    在世初淳初次碰见太宰治时,潜意识的预警便告诫着她要远离这个人。

    偏学习当地知识文化,她误打误撞地拜入太宰治门下。此后得知他在港口黑手党使的酷烈手段,她吓得两股战战,心惊胆颤,更无意叨扰这尊大神。

    可怜她为人子弟,跟太宰治有师徒情分。养父织田作之助,与他又有好友情谊。

    导致太宰治这杯茶时常在她眼前晃荡,世初淳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贵为她师长的太宰治得知她的抗拒心理,会掐着她的下巴,逼迫她由里到外细心地品尝了,舔舐干净的好。

    也是,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挖地三尺也掘不出她的有关讯息。

    世初淳开局是落魄了几日,却带了强烈的目的而来,随手王炸,带走杀手界一位高端人才。

    织田作之助秉持理念,金盆洗手后选择扶助弱小,救济孤儿。可他的好友太宰治,心眼多得堪比马蜂窝,下手黑得烂比池塘泥巴,断然不会轻易地认可一个来历不明,其心可诛的流浪儿。

    尽管他一只手就能掐断她的喉咙,抬脚踹就能踩碎她的面容。

    世初淳被抱到床上,迷迷糊糊地进入昏睡状态。

    纵使她顾虑的是真的,难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吗?

    对那个智多近妖,作为横滨主场隐藏主角的太宰治?

    她的猜测的若是假的,自己整日提心吊胆,莫不是杞人忧天?

    意识断层前夕,世初淳告诉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日子得过且过,早晚有一天,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不对——

    是学好了基础语言,读书改变人生,尽快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这块乱打乱斗的地方。

    而非现时在织田作之助自觉没保护好她时,让他抱着对自己的内疚离开。

    上一辈子紧追不舍的三门学科,在梦里挥着鞭子痴缠,成功将世初淳震醒。她猛地坐起来,入目是青年较烛火更为黯淡,快燃烧殆尽似的短发。

    他下巴冒头的胡渣青青,好似外头朦胧的夜色。

    世初淳光瞧着,七上八下的心脏仿佛有了着落。

    她复又躺下,避免打扰到织田作之助的睡眠。

    起身掀开的被单边角,她帮收养自己的小说家盖好,心想,假使她注定要死,她希望能死在这个人的手下。

    虽说是占了身躯缩小化的便宜,加之乘到夏目漱石吹的东风,织田作之助方会收养她,可他能对身为陌生人的孩子那么好,真动起手杀人,想必也会简快明了地送她走上黄泉吧。

    世初淳想,她自己是会愿意的。

    灾厄没切实地落到头顶时,人通常会抱着种天真的想法。

    对于世初淳来说,除了被抱着洗澡穿衣外,还有件分外尴尬的事情。便是人有三急,不能不急。

    后腰处的伤刺得深,医生说再偏点,会造成终身残疾。

    复健期间,世初淳上厕所都格外地艰难。全是由织田作之助抱着她来回进行。

    可是,养父的工作即便见不得光,好歹也是有职业在身的人,没办法每时每刻守在孩子身边。

    他请假的原因是领养的女儿出了事故,为世初淳的病搁置了几个月。如今女儿出院了,自当重新拾起交接的任务,加班加点地完成。

    港口黑手党可不养好吃懒做的人。

    在医院,好歹有称职的护士帮手,在家里,如果世初淳不死命地憋着,忍到夙兴夜寐的织田作之助归来,就得求助于常常串门的家庭教师太宰治。

    某天织田作之助执行任务,世初淳多喝了几口水,委实憋得慌。

    小腹揣着存货,她心不在焉,连带着太宰老师的授课声音也随之飘远。

    太宰治看出她心底藏事,也猜出世初淳的不适,却没打算戳破。

    他并非出于好意地维护,或者绅士的风度,而是单纯想看没人帮助的学生,到头来会选择怎么做。

    是求助他这个近在咫尺,又避之不及的家庭教师,还是宁可尿裤裆里,也要固守那点不值钱的自尊。

    若是后者,他定是要佩服了,此后对这个人敬而远之。

    毕竟,蠢得没下限的人,哪怕再漂亮,也是个绣花枕头。美则美矣,没有灵魂。他也不想承认是自己的学生。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何其之多,包括那老不死,最后终于被森医生搞死了,顶替上位的黑手党前首领。身体病了,可以治,脑子病了,恐怕是会传染的。

    家庭教师收拢起厚重的书本,等着嘴硬的学生求上门。

    教书,恪守着循循善诱。钓鱼,讲究时机与分寸。

    愿者上钩,坐等有缘人。

    太宰治最不缺乏的,恐怕就是耐性了。

    不以体术见长的黑手党准干部,心血来潮,扮演着道貌岸然的教师。

    他指尖被锋利的纸页划开,串出滴浓艳的血珠。缀在伤痕累累的手指处,像颗凝结了的红宝石。

    太宰治紧盯着转着轮椅离开的女孩,看出几分慌不择路的味道。直到那人视线消失在隔间,才伸出舌尖,慢悠悠地舔掉细胞造物,像贪婪的猛禽吞食着自己的猎物。

    另一头的世初淳推着轮椅到洗手间,关好门。借助所有能借助的工具,也没法使自己坐到马桶上。她忙活了大半天,使的全是无用功,光出了身薄汗。

    人的身体身不由己,真是件非常难为人的事。

    简易的日常生活琐事,偏偏对出状况的躯壳难如登天。她灰心丧气地操纵轮椅出洗手间,在失禁尿在裤子上,和求助太宰治之间左右摇摆。

    当看见仅剩的救命稻草起身要离开,看起来是要出门了。世初淳是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拽住恩师的衣袖,垂头丧气乞求太宰老师的慈恩。

    “请您抱下我。”

    “世初小姐说什么?”

    佯装离开的太宰治,没成想能收获意外之喜。

    他是觉着世初淳拿主意的时间太久,决意添把火,可意料之外的是,这把火现在貌似烧到了他的头顶。

    “对不起,麻烦你了,麻烦太宰老师……把我抱到马桶上……我想……想。”想上厕所。

    一句简短的话被女孩子说得磕磕碰碰,仔细没咬了舌头。

    倾听着她的请求的家庭老师,正好整以暇地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坐在轮椅上的学生。他好整以暇地端详起学生不加修饰的容颜,以及拢了束长发的通红耳根。

    太宰治有意戏弄她,“世初小姐说什么,我没听清。”

    “请你,请您……”

    腹部的下坠感愈发地急迫,折磨得世初淳口不择言。

    等她反应过来,又得先弥补三番两次漏了的敬称。简直是拆掉东墙补西墙,彰显得她本就学得磕磕巴巴的语言,整体的错漏反而越发的多。

    太宰治还在那发扬严师的本分,一五一十地纠正她言辞间的错漏。

    “拜托您抱抱我……求您了……”

    憋了一整天的女孩臊得厉害,她若非真忍不住,也不至于求到授业的教师这边来。

    偏生她的老师十分地敬岗爱业,紧要关头,还有板有眼地给她纠正发音字词。说错一个音节也不行。

    不怎么熟练的语言,整合了推翻重来。囫囵地捣鼓到最后,连以往清越的嗓音,也带了点泫然欲泣的意味。世初淳按照家庭教师的严格要求,一字一顿地请求。

    “我想上厕所,麻烦老师您抱我到洗手间,对不起,我实在是忍不住……”

    太宰治笑出了声。

    可怜的世初小姐,至今没学明白霓虹语。

    不晓得拥抱的多重含义,负责教授学业的教师本人也没打算纠正。

    恶趣味的太宰治,满意地听学生细声细气地重复了一遍。

    估计是憋得狠了,她无意识逾越了,抓着他袖子的手掌将平整的袖口都揉皱了。

    港口黑手党的手腕大多阴暗晦涩,外表无害的太宰治也不例外。任何拷问小队认为棘手的俘虏,经过他的手,没有不乖乖张口的。

    他有的是撬开铁口的方法,突破人的心理防线,使其卑微地求饶。

    若细皮嫩肉的世初淳进了审讯室,在他手下压根过不了一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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