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谢嘉行为储君一事,虽然起到了刺激群臣的作用,但效果好像跟谢若玄想的不一样。

    他们竟然不针对谢嘉行,而是优先选择针对游望之?

    御书房。

    孟阔满脸沧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只是他气度非凡,还保留了一丝风采,能依稀辨别出他年轻时应该非常俊美,“皇上,您当真要立那庆王次子为储君?”

    谢若玄诧异,“自然是千真万确。”

    孟阔好像又老了十岁,他抹了一把辛酸泪,哀叹道:“都怪臣无能,上一世没保护好皇上,令皇上仓促离世,这一世又让皇上受庆王胁迫,不得不立那谢嘉行为储君,都怪臣无能啊……”

    谢若玄惊了,“……你在说什么?”

    说实话,他当皇帝两辈子,都没遇见过这场面。

    孟阔拉着谢若玄的手,泣不成声,“皇上,臣知道您立谢嘉行是迫不得已,臣无能,让您受委屈了。您放心,臣不会让庆王得意太久,这储君之位该是您后嗣的,谁也抢不走。”

    谢若玄:“……”

    “………………”

    他顿了顿,半晌,才道:“孟卿的心意朕知道了,但朕并非受庆王胁迫,才立谢嘉行为储君的,朕是真心实意觉得谢嘉行适合当储君。”

    多好的人肉靶子啊,背靠庆王,出身正统,吸引火力杠杠的,换一个人都不一定有这效果。

    孟阔面色凄苦,“若先皇先皇后还在,一定不会让您……罢了,故人已逝,说这些已然无用,当务之急是坐稳这个位子。这一次,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您夺回属于原本属于您的权利,铲除宵小,稳固大渊江山。”

    他口中的先皇先皇后,指的是炎兴帝和静姝皇后。谢子羲生母静姝皇后出自孟家,论起来,孟阔还是谢子羲的堂舅。有这一层关系在,孟家就绝对是最坚定的保皇党。

    历史上不是没有外戚夺权的先例,但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谢子羲和孟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法分割。

    谢若玄拍了拍孟阔的肩膀,示意他起来,“孟卿,庆王真的没有威胁朕,朕是自愿立谢嘉行的。大渊眼下沉疴宿疾,只能说一切之中自有天意,卿无需太过在意得失。更何况,朕亦不愿眼睁睁看着卿置身漩涡,挣扎无门。世事复杂,卿应当珍重。”

    他的目标是亡国,这显然与孟阔的想法相违背,道不同不相为谋,谢若玄自知无法和孟阔进行有效沟通,只能委婉劝道。

    孟阔闻言,不禁悲从中来,“皇上,您上一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生出弃世之意?”

    上一世,外患内乱并起,谢子羲下旨调褚倞和孟阔离京平叛。不料,在孟阔离京期间,谢子羲于行宫中暴毙,这件事成了大渊一桩悬案。

    因此,孟阔怀疑谢若玄当时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生出了这种念头。

    谢若玄:“……”

    他竟一时无言以对。

    孟阔仔细观察谢若玄的神色,再次叹道:“皇上,此时出手尚有转圜的余地,若等到褚倞回京,凉州党势大,再想夺权就难了。您也不想再活在游望之的阴影下,时刻担忧自己的性命吧。”

    谢若玄:“……朕还真没这个想法。”

    有句老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已经站在顶端一辈子了,没必要再经历一次。

    孟阔仓皇一笑,“可您对得起已故的先皇和先皇后吗?先皇先皇后之死,有多少原因是因为游望之?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杀父仇人继续祸乱我大渊江山吗?”

    他原先以为谢子羲失忆了,才无心处理政事,没想到谢子羲根本就是不愿与游望之为敌,只想苟活。

    谢若玄彻底没话说了。

    他也没想到,原主居然还有事业心。

    不是昏庸无能吗,不是荒唐无道吗?怎么听这话的意思,原主还曾暗戳戳搞过游望之?

    有意思。

    不过,谢若玄并不打算对此做出回应。他不是谢子羲,更对炎兴帝之死没什么触动,反而觉得炎兴帝实在没用,连传给他的皇位都守不住,死了也是活该。

    他当初之所以选择炎兴帝当继承人,只是因为炎兴帝在一众谢氏宗室里看起来最像正常人而已。并不是因为觉得他是个明君,又或者认为他可以继承他的意志,继续亡国,才将皇位传给了他。

    然而现在看来,不对炎兴帝抱有期待是对的,他“正常人”的表现果然是假象,登基两年后就原形毕露,真是难为那些曾经给他宣扬名声的谋士了。

    谢若玄沉默良久,才道:“父皇母后之死,朕自然不会忘记,只是,弑君弄权和祸乱朝纲是两回事,游望之虽有弑君之嫌,但并无祸国之意,且他政事处理得极好,于公于私,朕都不能……”

    现在游望之大权独揽,视原主为无物,权轻而臣重,多好的亡国之兆啊,他干嘛要去阻拦。

    好吧,有一点不好——游望之处理起政事井井有条,大渊正是因为有他,才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不然,谢子羲连皇位都登不上。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他的目标是亡国啊,为什么要给游望之那个权臣说话?

    谢若玄反思了一下,发现干掉游望之好像可以更快亡国,他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大好的亡国机会摆在面前,他竟然不好好珍惜,反而反驳提出建议的贤惠臣子,真是太昏头了!

    差点辜负爱卿一番好意。

    “爱卿,刚刚是朕失言,游望之上蔑主纲,下蔽群臣,实乃大渊第一佞臣,当格杀勿论,还望卿能助朕一臂之力。”

    孟阔一抬头,就看到谢若玄如变戏法般变化的脸,久久未能言语。

    谢若玄笑得一脸和蔼,“卿可有疑虑?”

    孟阔抽了抽嘴角,大概是谢子羲反复无常的形象实在太深入人心,他没觉得哪里不对,“臣并无疑虑……皇上想通了就好,只是要除掉游望之,需长久计划,游望之把持朝纲多年,想要一举除掉他,非一件易事。现在褚倞驻守潼关,无暇顾及京城,正是我们对游望之动手的好时机。臣已暗中联络了卫尉孔左、虎贲校尉路宏博,他们不再会支持游望之,待臣拉拢了中尉章泽桑,便能挑个好时机一举拿下游望之。”

    卫尉孔左是谢若玄在位时的旧臣,皇权几经更迭,他倒是屹立不倒。

    至于虎贲校尉路宏博、中尉章泽桑,谢若玄对他们不甚了解,应该是炎兴帝或者熹平帝留下的旧臣吧。

    说实话,谢若玄第一反应是有些讶然,没想到孟阔效率还挺高。

    他不由高看了孟阔一眼。

    “孟卿辛苦了,依孟卿看,这个‘时机’选在何时比较好?”

    孟阔说:“近来皇上命游望之查庆王世子遇刺案,不如派他亲赴泔州,臣定会布好天罗地网,绝不让他活着离开泔州。”

    谢若玄:“……”

    知道孟阔办事效率高,没想到这么高。

    一上来就是大招。

    他道:“对付游望之不急于这一时,待他查明案子后,再对他动手也不迟。”

    孟阔焦急道:“皇上,机不可失,若不趁此将游望之拉下马,等褚倞回京后,一切都晚了!您难道忘了炎兴帝和静姝皇后了吗?”

    当年炎兴帝在位时,是游望之助熹平帝攻破了京城,囚禁了炎兴帝和静姝皇后。之后不到两年,炎兴帝和静姝皇后相继“病逝”,独留谢子羲苟活在冷宫里,任人欺辱。

    孟阔与静姝皇后是堂兄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自然视游望之为眼中钉肉中刺。且现在游望之一手把持朝纲,对孟家威胁巨大。

    谢若玄默了默,依旧坚定地说:“庆王世子遇刺案至关重要,应先查明案情,再谈其他。”

    他语气不重,却带了不容拒绝的威严,如数九寒天不可抵制的寒流,径直流过了心脏。

    孟阔刹那间抬头,直直盯着谢若玄。

    谢若玄只恹恹地看着窗外,比起干掉一个无关紧要的臣子,他更在意的是那个在幕后使用厌胜之术的人。

    当初他下令禁厌胜之术,死亡者过十万,原以为天下再无厌胜之术,没想到他死后不到十年,厌胜之术就重现于世,还害了庆王世子。

    如此挑衅他的权威,他绝不会任其肆意妄为。

    而游望之正是一把好刀,适合替他处理那些狼子野心的逆贼。

    孟阔深深看了谢若玄一眼,问道:“敢问皇上为何如此在意庆王世子之死?”

    谢若玄闻言,想起许久以前,大渊谶纬之学昌盛的时候,有人拿着一个桐木偶递给他,言笑晏晏地问他,阿菰,好看吗?

    转眼间,那个桐木偶被扔在血泊里,耳畔充斥着争吵声、大火燃烧声、劝谏声……一道森冷的声音格外清晰,“明昭皇后擅用巫术,咒杀天子,当诛九族。”

    明昭皇后,穆有仪,谢若玄的发妻。

    大火熊熊燃烧,火光漫步苍穹,照彻皇宫如昼。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女子站在火海里,肝肠寸断。女子平静地注视着他,眉眼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戚,温和道:“阿菰,你我此生缘尽于此,愿你今后事无心绪,顺颂时宜。”

    下一瞬,大火吞没了那道人影。

    ……

    再久远一些,谢若玄小的时候,一个游方道士递给他一个布制玩偶,说:“此物可是好物,能驱邪聚吉,护佑平安。你阿母身体不好吧?把这个送给她,定能保证去病免灾。”

    年幼的他傻傻地拿着那个布偶,小心翼翼地送给了母亲,然而第二天,一群带着刀的人围满院子,母亲被带走了。

    “闵氏闵徽之妻,乔氏宛心,私制恶偶,祈祷鬼神,降祸天子,其罪当诛。”

    ……

    谢若玄七岁,失去了母亲。

    二十三岁,失去了发妻。

    自此,这个世上谢若玄最厌恶的事便是厌胜之术,但凡与厌胜之术有关联的人和事,他统统将其抹杀,不留余地。

    没有人能忤逆他。

    这样的邪术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谢若玄低头看着手里的奏折,身上冷意比窗外的雪更寒几分。

    这道奏折是游望之呈上的,上面汇报了案子的进度——派去泔州的官员已乔装蛰伏,查到了一些线索。如果这个时候对游望之出手,案子恐怕会不了了之。

    他不是不愿对游望之动手,而是不愿意现在动手。

    孟阔见谢若玄这个样子,神情不动声色间变了。他不着痕迹地打量谢若玄,眼神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透露着一丝忌惮,而不是看一个熟悉的后辈。

    谢子羲变了。

    眼前这人虽然顶着谢子羲的壳子,但无论是神态,还是行为举止,都与谢子羲天差地别。谢子羲荒淫好色,眼底常年浮着一层迷离雾色。而眼前这人眼神如浩瀚大海,表面平静无比,实则深处暗流涌动,难窥全貌。

    如果这个时候还察觉不出不对劲,那他这个太尉也不用当了。

    只是孟阔有些不明白,谢子羲上一世临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世竟没有重生,反而让一个孤魂野鬼占了身体?

    ……

    鎏金博山炉冒出袅袅白雾,谢若玄独自坐在窗下,侧头看着天际,身影无限寂寥。

    他手里握着一卷史书,正好是《大渊册·外戚世家》那一页——

    章和五年,道府公即位,拜太保,封永靖侯。上表宣帝,分定礼仪、律令。诸事皆先谘于和,然后施行。同年,皇后制厌胜之术,盛靡于宫。八月,司隶校尉何崇言受皇后胁,使邪术咒杀天子,大逆不道,不愿为伍,自请谢罪。次月,皇后自焚于俪安宫。

    自焚……

    自焚。

    呵。

    如果不是那些狼顾鸱张之辈,穆有仪也不会自焚了。

    谢若玄眉眼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握着史册的手青筋浮起,几乎用力到颤抖。

    有些回忆就像随时悬在头顶的利剑,不想起时还好,一旦想起,锥心刺骨。

    谢若玄永远无法释放,倘若他没有收下那个布偶,倘若他早到一刻,事情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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