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的尽头是忘川河,凡是活物跌入河中,都会迅速被河水席卷,吞没其中,河中只有一叶孤舟,也就是冥船飘荡在上。
掌船人是一无名氏,无人知晓来历。幽冥成立他便在此渡孤魂野鬼前往地府。而河上修建奈何桥,在桥左侧乃是望乡亭,与此相连的则是孟婆亭,孟姐正在此处搅着锅里的忘魂汤,分发给即将要去投胎的鬼魂。
这座桥是地府鬼魂去投胎的必经之路,路侧还有一三生石,经过望乡亭时可以在三生石上回顾今生。
谢必安没让她走向奈何桥,而是将她带到忘川河,唤来那无名氏老头,丢给他一叠冥钱。
老头身高不足一米,身着蓑笠将身子遮挡得严严实实,全身只有撑杆的手露出,肌肤如同枯树,皱巴巴地呈褐色。
谢婉儿看了一眼,踏上船坐下。
黑白无常在她前方对立而坐,老头在船尾掌船。
河面时不时会窜出几团幽绿鬼火于河面跳跃,无常对此毫不在意,谢婉儿却看着那些火有些入迷,在鬼火里她似乎能看到一张张脸,不算太清晰,只能大概分辨轮廓。
听闻,这些都是因为生前遭受的背叛、伤害、悲伤、痛苦和绝望而无法升天的鬼魂。它们在忘川河中不断地体验着这些负面情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穷无尽地受黑暗的侵蚀。1
而在忘川河徘徊的老头会定期分发食物给它们,以免它们因怨气而消散,等心中怨气消散,它们便会同孤魂野鬼一般,乘坐老头的船,前往阎王殿,被重新安排投胎,摆脱身处忘川的绝望。
且听说这忘川河底还藏匿着不知名的怪物,这些鬼魂稍有不慎也会成为怪物的食物,或跌进怪物制造的幻境里,被折磨的魂飞魄散。2
当初她从黄泉路来,幸好没有跌入忘川河,不然如今可能也只是这一团团鬼火,或者成为怪物的盘中餐,不知道何时才能重返阳间。
谢婉儿想着,缓缓抬起眼眸,看向前方二人:“贺之淮在哪儿?”
女生声音不大,听起来有气无力的。谢必安又问了一遍,才听清她的话,说:“在他们贺家祖宅。”
“祖宅?”谢婉儿突然拔高了声线,可困在肉身里,声音始终很弱,而她听谢必安的声音,也很缥缈,那话像是泡在水中似得,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对!”谢必安重重点了头,把事发经过说了:“那干尸弄了个血池,要他的魂魄,被我们兄弟救了。”
脑袋里咕噜咕噜的,谢婉儿捂着耳朵揉了揉:“干尸呢?贺之淮没事吧?”
“他没事,干尸也跑了,本来我们要去追的,但是被阎王叫回来了,她派了其他人去找干尸。”这回谢必安是贴到她耳边说的。
谢婉儿听清了,但还是再次确定了一下:“贺之淮留在老宅真不会出事?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他有危险。”
“应该 ”谢必安侧头看着范无赦,与他确定有没有在贺之淮身上留下保命的东西。而范无赦则给他一个“我以为你给了的”眼神。谢必安一惊,只好淡笑着说:“不会出事吧”
谢婉儿脸一沉:“什么叫应该!我答应过他的。”
说到承诺,谢婉儿又猛地站了起来,船身摇晃她险些没站稳,又说:“完了,我还答应贺懈替他送谭思淼投胎,答应霍冉分开她的魂,还有那小道士,我答应他师父,要完成他的心愿。可他有什么心愿我都还不知道,我就死了,欠了那么多账,我 ”
她一瞬间闭上嘴,她似乎不能安心去投胎了。
谢必安看她忧心忡忡的,打趣:“反正你都入地府了,这些人总不可能追地府来讨债吧?”
话虽这样说没错,可她总不大愿意失信,而且说好保护贺之淮,结果若不是无常,他可能就丧命了。
谢婉儿觉得头疼,问:“你们有没有办法帮我把这些事办了?”
谢必安面露为难。范无赦知道他这个表情定是一个心软就要答应谢婉儿的要求,立刻说:“不能,入了地府,阳间的事就与你无关了,不可以再插手。”
“除非 ”谢必安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被范无赦给了个大巴掌。
谢婉儿抓着这句话,问:“除非什么?”
“你回阳间去。”谢必安摁住范无赦的手,语速极快的吐出这几个字。
重返阳间?
谢婉儿失笑:“这可不是开玩笑嘛。”
首先,她没有开鬼门的本事,其次,她的鬼术没了,回去也帮不了他们什么。
她手肘交叠放在屈膝的膝盖上,面如死灰。
瞧她身上破破烂烂,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谢必安只觉得她可怜,试探着与她搭话:“你不想知道,你为什么是双生魂吗?”
之前她对此还挺在意,可现在人都没了,知不知道的,又有什么关系,谢婉儿无力摇头:“不想。”
“这可是地府最高机密,你居然不想知道?”谢必安不死心似得坐到她旁边。
这一坐,还把她破碎的衣服给坐掉了一个角,露出里面的长裤,谢婉儿瞥了他一眼:“那你说吧。”
谢必安说:“不止是你和霍冉,世上还有其他不少双生魂的人,你知道它们是怎么重返人间的吗?你知道,为什么今日阎王要亲自带着厉鬼回阳间吗?”
谢婉儿听得认真,茫然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厉鬼是为了拖我下地府!”
谢必安也来了劲儿,眼眸一亮,显得神采奕奕的:“之前我们不是告诉过你,幽冥深渊确实关着一位鬼王吗,犯了事儿的魂,会送到深渊,被它吞噬,但其实这些魂并没有全部被它吞噬,而是,由他挑选之后,将一部分魂送回了阳间,和原本正常的魂魄纠缠在一起。”
“啊?”谢婉儿瞳仁一颤:“照你的意思,我上辈子是个犯了事的魂?”
很好,从倒霉鬼到黑户再到十恶不赦的魂,她的这辈子,老精彩了。
“不,你并非犯了事。”谢必安很肯定地说。
范无赦补充了一句:“你和贺之淮一样,是被鬼道的人送进地府,要给那位鬼王的魂魄,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你还没到鬼王那里,就进入了六道轮回。”
谢婉儿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歪着头一脸疑惑。
这时,掌船的小老头蓦地笑了声。
范无赦抬起头,连谢婉儿和谢必安也回头,朝他望去。
只见他停止摇杆,斗笠下一双如鬼火般幽绿的眼睛闪着光,注视着谢婉儿,用暗哑的嗓音说:“记不清多久了,忘川河曾出现过一次河水倒灌的情况,不少生魂跌入河中,老朽曾见过这姑娘一次。”
谢婉儿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的疑惑加深。
无常兄弟是知道这件事的,当时他们也来到忘川,参与过抢险活动。为此他们还弄丢了一条索魂链,气了好几日。范无赦问:“老人家,这事怎么说?”
他伸手指了指头顶的无尽黑暗,说:“这姑娘当时从上头落下来的,原本看走向是要去幽冥深渊,结果被一个浪子打去了望乡亭,老朽想捞她一把,她就被卷进了六道。”
“老人家,都一百年了您还记得我长什么样子?重新投胎样貌也是会改变的。”谢婉儿似不大信他的话。
掌船人却笑说:“凡是曾跌河中的冤魂,老朽都记得。”
说罢他还拿杆在河水中一搅,随意挑选了一团鬼火:“这人,记不清在河里多久了,但我记得他来的那日,是哭着喊着,自己走进忘川河的。”
谢婉儿笑得牵强,记不得时间,倒把场景记得挺清。
掌船人似看穿了她的疑惑,重新划着船,望着前头即将达到的彼岸,慢悠悠地说:“时间于我们而言,不重要。”
他说完船已靠岸,谢婉儿随无常下船。
再回头,这艘渡船已然消失在忘川河,河面除了幽绿的鬼火,空无一物。
谢婉儿收回视线,随着一条小路朝前走。
地府她待了百年,可如今用肉眼来看,她才发觉地府并非从前她眼里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而是给她一种压抑恐怖的窒息感。
就连上次生魂入地府时,她也并未有过今日的感觉。
她原本以为地府不过黑一点儿,建筑物老旧些,却不想现在这双眼里的地府,是如此的阴森、凄凉。
小路尽头是一段似要高耸入云端的石阶,石阶两侧伫立着两尊高有近十米的罗刹鬼石像。
眼眶漆黑一团,分辨不出在往何看,又好似,它一直俯瞰这它脚下的鬼魂。
这条石阶的周围浮动着无数团浓郁的黑云,云层背后似还有火焰焚烧,随着每次爆裂的火星,天空变闪出星点,看见黑云中央盘旋的巨蟒、长龙,还有青面獠牙的夜叉鬼怪。
谢婉儿踏上石阶,只觉得自己像只蝼蚁一般渺小。
周围的巨物无疑给了她强烈的压迫感,每一步,她都走得小心翼翼。
阎王殿在石阶最上方,共有五层。
在阎王殿上方,又有楼宇,乃十殿阎王所居。
她抬眸看去,伴随着耳边缥缈的哀嚎声,心底的恐惧感让她身子一晃。
谢必安在后扶了她一把,说:“如果掌船人说的没错,当初你是被忘川河冲进人道,才逃过去幽冥深渊这一劫。”
谢婉儿垂下头,望着自己脚下的鞋:“忘川河为何会倒灌?”
“当初的阎王查过此事,说是河底的妖物作祟,用了百鬼的怨气才重新将其镇压。”谢必安说。
“那鬼帝要这些魂魄干什么?”谢婉儿又问。
谢必安顿了下,才说:“鬼帝送出去的第一个魂就是鬼道的开创者。这人开创鬼道之后,一直在收集双生魂的人为自己做事,但这样的人很少,于是他就让普通人也修鬼道。鬼道的人便为他寻找像贺之淮一样魂魄纯净之人,将这些人送入地府,助鬼帝冲破天道封印。”
“冲破封印?它想干什么?”谢婉儿心头一惊。
“掌管地府,或者重返阳间。”范无赦在最后悠悠补充了一句。
“所以他会挑选合适的人送去人间,而鬼道的人也会收集命格适宜的人入地府。”谢必安说:“而这个干尸,也有此意,所以帮助贺家,也依附贺家,替他寻人。被你翻出来的一百零八对尸骨,那些小孩的魂魄,就已经送入了深渊,被它吞噬了。”
“那照这样说,阎王其实可能早就知道这些事。”谢婉儿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肯定的意味。
谢必安点点头:“十殿阎王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在等一个契机,而你刚好是那个契机。”
谢婉儿苦笑:“我其实什么都没做。”
“怎么没做,双生魂生死簿无记载,又偏巧自己来了地府,还能重返人间的魂,数万年来,唯你一个。”范无赦笑道。
“那积德难不成是个幌子?”谢婉儿似发现什么盲点,站在阎王殿前,停下了脚步。
谢必安扣扣鼻子,表情不自在:“怎么能算是幌子。”
“顾婉婉的死,还有人间的所有事,我一直以为婴灵是开端,是天道命数。”谢婉儿回头看着兄弟俩,眸色一沉:“其实不是,是你们做的?”
谢必安的脸更僵了:“婉儿,你听我说这事,我们也是刚知道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之淮的魂魄,不止鬼道的人发现了,地府也发现了,所以拿我当诱饵,顺藤摸瓜,就为了查干尸对不对?”
“是这样没错。可在人间替鬼帝做事的人,不止干尸。”
“所以一切的事,包括顾婉婉的死,包括我去积德的路上翻车,都是地府的人做的。”谢婉儿胸口起伏,似气恼得很:“你们还让我觉得这是我的机缘,命数!”
兄弟俩表情讪讪,可话已经到此,谢婉儿又猜出个七七八八,他俩无法反驳。
谢婉儿气得抿唇叉腰,半晌吼了起来:“现在利用完了,还把我连同尸体一起弄地府来,你们是不是压根就没想我去投胎。你们是想抹除我在人间的一切痕迹,所以才让厉鬼把我拖入地府,想要毁尸灭迹!”
“哎呀,婉儿,你在说什么呀!”范无赦出声反驳:“这就阴谋论了啊,地府再多鬼,那也是个正规单位,怎么能说得和犯罪组织一样。”
“那你们把我尸体也弄地府来干什么?”谢婉儿挑眉质问他。
“我们没想过你还能进入自己的身体!偏偏你的尸体被天道护着,如果不让厉鬼把你拖入地府,根本就没有鬼差能锁出你的魂!”范无赦突然冒了一句。
闻言,谢婉儿身躯一震:“什么意思?”
“如果不锁你来地府,你用自己的身体在人间,会彻底成为一个活死人,不生不死不灭!”谢必安上前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是想成为人,想重新活一次吗?这是,唯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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