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殚谋万疆 > 五司坟冢(5)
    “啊……啊啊啊!!”

    长工惊恐万分目眦欲裂,抱着脑袋惨叫连连,仿佛见到了世间最为毛骨悚然残忍恐怖之景。

    少年艰难的抬头,看到青蓝色的天,仿若粟原一般飘袅着五色霞光的云,温柔到拂过脸颊时都带着湿漉漉的暖意。

    有一着了白羽霓裳的人,蹲在他身边托着下巴,琉璃色通透的眸眼角下弯,垂出最柔和的角度:“别怕,孤在这里。”

    少年有着一双比水还要清澈的眼眸,倒映着岚幽唇角笑意,缓缓化作天空的颜色,泪水顺着沾满灰尘的脸划出两道雪白的纹路,他伸出手费力拽住霓裳一角,吞咽着喉头涌上的腥甜:“奴……奴名泫渃,求求您,吾王,求求您,救救赫邪,救救赫邪啊!”

    他本不该遭遇这些的。

    他不过是凰巢粟原最低微最平凡的一个孤儿罢了,他的父母死在了前代王奉媱的暴政下,尽管时常被人嚼舌根说他们妄图贿赂讨好当时的息山神官,触了官人们的霉头,乱棍打死也是理所应当。

    他不在乎,他才不在乎那两个因为他是五尾带不来荣华富贵便厌弃他的所谓父母,他从小就在粟原流浪,见过卑微如泥的穷苦,也见过一掷千金的豪爽,直到有一天,粟原像是刮过一场飓风,将所有腐烂溃败到骨子里的肮脏,清扫的一干二净,听过路的官人说,息山上的王改朝换代了。

    他不明白改朝换代意味着什么,是生存环境安全了还是没有人再蹲在街角唉声叹气了,对他的流浪生活并没有多少影响,唯一最大的变化应该是……他流浪的领地上来了一个陌生人。

    那人漆黑如夜的发因长久不曾打理,垂在背后打了无数的结,深沉无光的瞳孔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它连转动都是折磨,身上的衣服倒是不俗可惜脏的得有十天半月没清理过。他总是一言不发,右手握着腰间包了玄衣的环首刀,徘徊在扶桑冠下。

    尽管扶桑冠通下界的危险人尽皆知,但这棵巨树附近是粟原灵气最富盈之地,有百姓在此地休憩静养不足为奇,他也就未曾多注意这个奇怪的陌生少年。

    直到有一天让他撞见这少年飞跃上扶桑冠,闭上眼睛就一副要跳下去的丧批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脑子抽什么疯哪根筋撘错了,想也没想几步跑过去一爪子把人扒拉回来,深不见底的云野就落在眼皮子底下,清晰记得那一瞬后脊梁骨冒完了这一辈子的冷汗。被救下来的少年紧抿着嘴,怨怨的瞪他活想把他吃掉的模样。

    就这样,他把这漆黑的小哑巴捡回自己的一角容身之地,带他去河边把全身上下清理干净,替他梳开长发上的结,尽管梳到最后他实在没了耐心自作主张替哑巴剪了,勤勤恳恳帮小哑巴把衣服洗干净,再跑去街上乞讨来两人每日的吃食,每每他辛劳时,那哑巴就呆愣愣的杵在一旁,活像个没有心的木偶。

    街道上流浪的孩子不知为何变多了,他每天讨要来的食物也少得可怜,那些新来的孩子大多身强体壮,讨不到食物就抢,抢路人的抢商户的,抢不过别人就抢他的。

    他被四五个孩子围殴在角落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小哑巴会来救他,小哑巴跳下墙头踹翻了两个为首的,冷静自若压低身段做了攻势,腰间环首刀还没抽出来那群孩子已经被吓得作鸟兽散。

    小哑巴不是小哑巴,他会说话,有名字,也是曾经有过父母的,他的父母甚至是息山高高在上的神官。

    但改朝换代后,他的父母死了,街上新出现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也死了,死在了朝权更迭,死在了被迫拥护旧王的路上。

    他没有多问赫邪任何事,依旧每日出门乞讨,每日去河边抓新鲜的鱼虾,每日替两人洗衣做饭,只不过自此之后,身边的小哑巴变成了小尾巴。

    赫邪很厉害,至少他第一眼见到赫邪腰间那把刀时就觉得这个人很酷。赫邪一个能打十个,带他在这片街区成了土霸王,其他孩子都被打怕了,要么远走别处要么称臣上贡,日子过的着实舒坦不少。

    如此这般时间一久,两人打架出了名,招来了夜家纨绔四子,当他被那四位少爷逼着站上扶桑冠时,心底竟然庆幸提早将赫邪支出去。

    赫邪那么厉害,长得又好看,和他不是一路人,赫邪该是登上息山做个贵人的,他一介平民浪儿,不能扯了赫邪的后腿。

    当他听着树下四子嘲讽谩骂的污言秽语,想闭眼咬牙一跳了之,赫邪的呼声无比清晰的传来,再睁开眼时,那玄衣翩翩的少年紧随他一跃而下,不顾狂暴的风将那身名贵老旧的衣服撕扯的七零八碎。

    他那时候一直在想,为何息山上的王这般有眼无珠,纵容恶人行不义事,却放任赫邪流落泥泞,明珠蒙尘。

    这不公平。

    “吾王,求求您!救救赫邪!救救赫邪啊!”

    岚幽被他突然拽住衣角,身子僵住,一双透彻的琉璃眸逐渐与天空同色,等看完发生在这孩子身上的一切,握在掌心的小脏手已经失了力气。她亲自将昏死过去的泫渃抱起,不再理会疯癫掉的长工和沉溺在美梦中的其他奴隶路人,将怀中少年交给另一边还在纠结“奴”这个字含义的两个小家伙。

    “你们二人照顾好他,银两在玖音身上,先去找个落脚地……孤,孤三日后回来。”

    “阿姊你去哪儿?”

    “师尊……”

    她凝视着两个孩子,颇为苦恼的叹口气,腾出一只手挨个揉了脑袋,终还是狠下心将泫渃丢给两人:“乖,孤……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

    泫渃赫邪落于世间数十载,深知自己并非人身,常年匿于深山野林避人耳目,期待着有族人能救他们回去,但将近百年的期待,早就被时光消磨殆尽。赫邪虽是五尾出身,因着后天在扶桑冠下努力修习,早有冲击七尾凤凰的实力,然而落于下界再无适合凤凰修炼的气息,自身的成长戛然而止,化作日复一日难以掌控的妖气折磨着他的身心。

    因为赫邪的妖气控制不住了,泫渃才会走投无路离开深山,跑到人族的聚落寻求救命药,却不想被拐走做了奴隶。

    西南的土地荒芜贫瘠灵气稀薄,鲜少有人灵愿意远涉西南腹地扎根贫苦荒原,也不知这两只缘何落在了这么一处苦兮兮的地方,也怪不得赫邪无法再控制体内积攒的灵气。等到岚幽沿泫渃被拐走的路回到这片满眼黄沙的土原时,却处处可见聚集而来的除妖师。

    强悍的妖气笼罩住整片土地,所有人都寻不到妖气来源。

    “这妖可是个稀罕物,这么强的妖气,和妖王有的比了!”

    “听说这妖原形是只黑色大鸟,什么鸟能这么厉害?几百年修为了?!”

    “不是大鸟,是凤凰!天上掉下来的凤凰!”

    “凤凰?做梦呢!凤凰可是神兽,怎么可能会有妖气?!”

    四处搜寻的除妖师眼中冒着贪婪,如今妖族被妖王管制不会再主动伤人,越无害越稀奇的妖在他们眼里就是活生生的摇钱树,而此地横空出现的妖被传出是只有着五根尾巴的黑色大鸟,几乎所有人都确信了这是个旷世难寻的宝贝。

    妖气愈发浓郁,岚幽耳边充斥人族不堪入耳的折辱议论,在这躁动的气息里察觉到来源的痛苦,哀哀叹口气,那双眼眸逐渐浓郁,丁香般的颜色潋滟欲滴,随即放眼所见的除妖师皆身躯一颤,眼前由荒原变成了每个人毕生所惧的景象,一个个惊恐怪叫着手脚并用哭号逃离。

    她落在土地上,黄沙因阳光的炙烤蒸腾着热气,霎时方圆百里被纳入六目术的虚无范围,在一片空荡中准确寻到了蜷成一团躲在洞窟里的瘦小躯体。

    即使赫邪早被折磨的没了神志,他散发的妖气却是警惕的很,察觉到岚幽的靠近,张牙舞爪沿洞窟墙道冲洞口的人袭来。岚幽并不在乎这种程度的攻击,抬腿就要往里走,听着里面越来越暴躁无章的破坏声,才意识到这样强行介入可能会伤到赫邪本体,迈出的脚犹豫半晌收回来。

    幽深的洞依然回荡着妖气的呼啸,隐约传来少年急促难忍的喘息,她伫立在洞口许久,考虑过无数种解决方法以及会发生的危险,扶着洞口土墙放出神识:“终究是孤的失职,罢了罢了。”

    神识严严实实的笼罩住这处洞窟,防住外泄的妖气,也避免岚幽强悍的神息扰乱这片地域安宁,做好一切对策,她一改懒散绷紧神经,雪白的火苗自脚下升腾,以空气中浓郁的妖气为引四散开来。她抽出别在后腰的血色玉笛执于唇边,融入凡尘的容貌在火焰中显露真身,散乱的银白发拂过她眉心胸前燃烧着的凤凰图腾,浅淡无色的琉璃眼珠视野低垂,落下最为温柔仁慈的目光。

    笛声悠然而起,伴着她羽衣霓裳间连缀的银铃,伴着□□玉足踏在火中袅娜的舞步。

    凰巢耗费十年准备方可奉行一次,为布下神泽恩典消解怨念仇恶而存在的清净祭礼,就这么措手不及的出现在人世间不见经传的一处犄角旮旯里,只不过奏乐礼祭由五司换成了凰王,足以笼罩凰巢的庞大力量来源由聚元神树变成了岚幽自身的神力。

    好在她足以胜任这一引导者的位置,救回一个尚未完全成妖的小凤凰轻而易举。

    悠悠婉转的笛音带动飘然的白火,顺着被压制住的妖气探入洞窟深处,纠缠着引诱着,随吹笛人的阵阵铃声开始层层瓦解咄咄逼人的妖气。火苗温顺的爬上赫邪躯体,层层包裹下将岚幽释放出的来自凰巢最纯粹的灵气一步步引入赫邪体内,极有分寸的替他梳理好脉络。

    赫邪腰间长刀无声的颤抖两下,抵抗不住神力的攻势,老老实实躺了下去,原本铺天盖地的妖气至此溃不成军,缓缓消散。

    笛声未停,像是要为他补全这数十年间错过的每一次,音色柔和令人沉迷。

    赫邪梦到了母亲,幼年时他还未化作人形,被母亲抱着去了息山祭台,观望父亲侍奉当年的五司官奏祭乐,行祭舞,他只记着茂盛遮天的神树泣木罩在头顶,洒下暖若烈火的微光。

    当时的祭乐没有耳边这曲子满腔的虔诚。

    他缓缓睁开眼,安静燃烧的火苗照亮了寂冷无光的洞窟,他看到洞口暖阳下的雪衣霓裳翩然演绎着祭舞。

    “王……”

    “您终于找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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