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殚谋万疆 > 苏醒之兆
    成片成片的龙鳞竹,在微凉秋风下发出沙沙的碰撞声,纹理清晰已然枯黄的竹叶脱离了竹梗缓缓飘落,在三柱亭下的一汪浅显池水里荡起涟漪,引来甲片大小的彩色鱼儿叼啄藏匿。

    龙鳞竹浓密的阴影下,白玉石桌上摆着还在蒸腾热气的清茶,一卷史书被风儿吹起一角,后面朴素的宫房,牌匾雕刻着御宝——清猗宫。

    脚步声慢慢临近,似乎是顿了顿,才终于犹豫着抬脚,扶着落了灰的殿门,迈进高耸的门槛,血色靴子绣了银丝云纹,血色衣袍垂着玉坠和发丝,青年颇为担忧的微微仰头,火红瞳眸直勾勾盯着正殿高台上安安静静垂眸盘坐的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作战服,与殿房四周熏香书阁,格格不入。

    “十数天之久,您还不打算醒来吗?”

    红衣青年打破死寂,然而那女孩并不想搭理他,动也不动视若无人。

    “妖魔仙神,四界派来的探子刺客数不胜数,两位大人为了保护您已经筋疲力尽,您不醒,不敢轻易挪动您,去安全的地方。”

    他声音低哑失落,回荡在空旷宫殿内,不见回应。

    “王,您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那两位大人……”

    “关我何事。”

    终于,高台上传来声音,却是冷冷冰冰,将一切劝言堵回喉咙,女孩睁开眼,居高临下俯视着,面色如若冰霜。

    “还有,我,不是你口中的王,也莫要再来烦我。”

    玖音咬牙攥紧拳头,血缓缓顺着指缝滑落,他浑身颤抖着,不知何时眼眶里蓄满委屈:“您……觉得玖音烦了……”

    白苏:“……”

    好一副熊孩子的既视感,却令她无比眼熟。

    “您喜欢那里吗?”

    “可凰巢大家……都还等着您回去……”

    “若知您心意,若真如此,是玖音不该,将您带回来……是奴的错。”

    骤然,白苏扭头看他,目露惊愕:“什么意思?”

    “将我带回,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她穿越到这里,不是意外?是人为???

    “封印禁术所需灵气庞大,一旦不慎会打开界位,覆巢之乱前,您叮嘱奴守在凤凰池外,若当真产生界位缝隙,便让奴随您一同坠入,并寻找时机将您带回。”

    玖音细细回忆着当年岚幽叮嘱他时那般温柔模样,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说仔细点!”女孩凶巴巴的威胁。

    从没有被凰王凶过的玖音:“……”

    “可惜,界位门打开后并非轮回道,而是被莫名封印在遗址中,陷入死局。若不是那些人类打开遗址,您与奴会被永远困在那里。大爆炸不是偶然,而是封印打开瞬间,浓郁灵气散入稀薄的界位空气中产生的波动,所以……”玖音终于抬起头,将方才委屈巴巴的模样收回,肃穆道:

    “那位夫人孕育的婴孩,早在爆炸发生时死亡,一夜复活,是您的半缕神魂寄身在上罢了。”

    白苏猛地站起身:“不可能,我……”

    是啊,她是死婴,停尸房中活过来的早产婴儿。

    她浑身失力,又缓缓跌坐回去,艰难理解其中每一句话。

    “博闻强识是您与生俱来,六目术是您亲手所创,帝王权谋乃帝君亲自所教,您是异类……不属于那个世界。”

    玖音怕自己停嘴又要挨凶,自顾自说着:“本该早日带您回归,也怪奴一时迟疑,”

    怀疑人生的白苏紧紧抓着衣角,试图以这身作战服挽回理智,忽而抬头看向玖音,在见到他脖颈间一环血色脚踏祥云口衔龙珠的龙形玉环时骤缩。

    父亲的家里,那个放满遗物的橱窗,摆放的玉璧,那条盘飞的龙,与此别无二致。

    “为什么……”

    “奴疏忽,那世界中流落的半缕魂魄一直不完全,便迟了数年。”

    “既是魂魄不全,又如何支撑得了人存活。”

    玖音微笑:“您是神啊……”

    白苏微怔。

    “凡人躯体根本无法承受神魂,半缕已算临界,所以承载过多魂魄的明兮才会变得痴傻不堪。”

    “那……为何我现在?”先不说之前她完整的魂魄还夹杂着明兮原本的魂,直到现在也毫无痴傻先兆……

    “……”罕见,那龙居然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解释,十分悲痛的开口:“当容纳了完整的神魂……”

    “这具躯体便开始崩毁,彻底消亡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白苏额头三根黑线,大脑还没处理完莫名穿越的巨大信息量,又接受了身体即将崩溃的危机……

    “问题却是,奴带回来的,确确实实是属于这里的魂魄……”他头疼的扶额叹道:“当年坠入裂缝的,恐怕还有其他人的魂魄,而这次被奴一同带回了。”

    白苏扶着额头,不知是为这不靠谱的龙还是令人窒息的缘由。

    “还有那些记忆,您曾倍感困扰的记忆,皆属于您。”

    “应该说,是您留在这里的魂魄的记忆。比如,这座宫殿,以及……”

    玖音颔首施礼,微微让开身子,只见寝室内,有女子托着香炉款款走出,风姿尔雅可当天下无双,却对眼前为她让行的玖音视而不见,径自走出殿门去。

    白苏的心脏似乎被揪动一瞬,不由自主想要跟出去看看那人究竟是谁。

    “宫殿的主人。”

    外面龙鳞竹沙沙细语,白苏走下高阶却止于殿门,扶着落了灰的门框,张望坐在龙鳞竹下点香品茶读书的……清猗公主,她这躯壳名义上的母亲——韶卿。

    无比熟悉的三柱亭,还有潺潺溪流倒映着茂密的龙鳞竹,竹下石桌,桌旁坐着温柔的女人。

    以及,缓缓从龙鳞竹后转出的雪白靴子,提着燃烧着永恒火焰的灯笼。

    白苏扶着门框的手用力一攥,终于见到了另一层记忆中,所该记录到的一幕。

    “他是谁。”

    她死死盯着石桌前,抚摸魂灯如若至宝的男人,与韶卿相谈甚欢,明明心里很清楚他就是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护她安然的仙尊,却总忍不住质疑他背后目的。

    玖音安安静静跟在身后,沉默半晌回道:“此人是您最信任倾慕之人。”

    “请您信他。”

    “那你呢……”

    “奴?”玖音似乎没想到她会追问自己,略有意外的呆滞后,抑制不住欣喜。

    “奴是凰巢南音守门人,您最忠实的仆从。”

    漫天纷飞的大雪,看不见半丝阳光倾泻,迎亲的红缎铺了北域十里,冰雪雕刻了繁花,为红轿奉上雪神的祝福,尊贵的公主踏入寒冷北域,为百姓带来温暖祈福。

    明府朱红色大门前,孕期的妇人挑着琉璃灯等待归人,灯芯燃烧着焚霜。

    ——“这琉璃魂灯,是仙尊费劲心力寻到的故人魂魄吧。”

    “嗯。”

    “不知对仙尊而言,这位故人是何等模样,好让本宫知道,她该是多么重要。”

    “……”

    “挚爱。”

    “是吗……这位故人,真有福气呀。”

    ——“拜托了。”

    龙鳞竹的聒噪声中,她终于听清楚那两人的声音,一样的温柔,一样的珍惜。

    好在这庄子处在璞城外郊,数十天无休止的攻击,几乎将庭院摧毁成残垣,仆从侍卫早在第一天袭击时便被师安徵遣走,这才没殃及凡人。妖族凶恶善战,又是车轮上阵,略微上了点年纪的师安徵实在有些吃不消。

    这高强度牵制,恐怕是为通风报信,以免他们躲匿转移。

    或许,也带着杀意——杀了白苏谋求仙君神座前的功劳。

    师安徵没想到这位传闻伤到根基修为大跌的仙尊,好像不知疲倦,来一个杀一个,庄子被拆的面目全非唯独这寝殿安然无恙。

    他拄着剑喘息着摆摆手,有些羡慕的退居结界内看寻幽一人独抗这些妖兽。

    对于人界纯人族的修炼者,步入仙界只是延长寿命而非长生,虽说师安徵修为与明瑭不相上下,好歹也是个经历了覆巢之乱和人神之争的百岁老人,不眠不休的战斗早在人神大战后再未经历过,短时间哪儿受得了这种虐待。

    “你也该告诉我究竟因为什么惹来追杀?”

    寻幽受击,闷哼一声,反手将不知不觉中设好的阵法发动,瞬间绞杀其中四五只中等妖兽,看的师安徵目瞪口呆:“本以为你是洱山御剑派,没想到还精通符阵。”

    闯进府中还剩最后三只妖兽,张牙舞爪一同扑向寻幽,他信手凝冰,锋利冰刃将猛兽自头到尾破肚而开,迅速躲过剩下两只的利爪,连连后退,站稳的瞬间,真气凝聚震向地面,地上的枯枝败叶和残留成河的鲜血被震起三尺,肉眼可见的凝成冰晶化作利刃,将妖兽逼退。

    妖兽咆哮,黑压压的妖气迎面逼上,妖火点燃了空中枯叶和残血,如若铜铃一般的兽眼浸着血红,透出凶悍:“承妖王之命,交出凰王,饶尔不死。”

    “什么?”师安徵骤然听到这十几天来第一个说出目的的妖兽,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交出何人?”

    寻幽攥紧拳头,眸光冷冽:“那你便以死复命吧!”

    总之,白苏恢复意识时,门外便是这么个无比热闹的景象。

    她竭力想伸手抓住床帏引起注意,却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无力感和绝望回荡在心头,那日在洞穴中被度鸦单方面虐杀的痛苦历历在目。

    很痛,却又无力反抗,所以她不愿意醒来,不愿再面对这样无能的自己。

    但是,她当真可以依赖寻幽吗,真的可以相信这个人,而后活下去……

    “啊……”终于,嘶哑的嗓子发出低沉单音节,尽管微弱,门外的人还是捕捉到了里面动静。

    那一刹那,寻幽不敢置信的怔在原地,凝结的冰块将躺了一院子的妖兽尸体化作齑粉,师安徵追问的聒噪声还在耳畔,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单单回响着那声痛苦低吟。

    柘梧瞬间归鞘,他攘开师安徵便往屋里跑,跑到门口又不敢推门去看。

    等了许久听不到动静,他终于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努力不发出半点声音的挪到床边,撩开床帏,里面安安静静平躺着的女孩睁着眼睛,黑暗中有光流离。

    “师……”

    “师…………尊……”

    仙家洞天,说好找,也不过尽是人界繁华之处的那一方净土,比如耸入云端的洱山,深入荒野的肆淰谷,集聚百种兽灵几绝人迹的巴蛇山。

    说不好找,那便是真的不好找,比如修为可称上神却还赖在仙界不肯隐退的卜鹿亲自炼造的一鹤谷洞天,处于钟麓城那绝崖峭壁之地,数十山壁与洞天七鹤山真真假假虚幻难辨,就连仙君神座都不一定能找到洞天入口。

    找不到那就只能在钟麓城周围没头苍蝇样的瞎乱转。

    颜御和鹿月成功在神界仙界人围了钟麓城之前回到洞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待了十多日,见这帮人笨的找不到洞天入口,才稍稍放下心来,安心的开始养伤的养伤,养花的养花。

    两位仙尊一个孩子外加七只仙鹤,窝在一鹤谷直到外面围兵气急败坏找来了洱山长老帮忙寻找洞天入口,才终于迎来了变故。

    “哦呵呵呵,怎么,这两个被留在家里的毛孩子又闯祸了?竟是来了这么多客人。”

    七鹤山,仙众扎营之地,来了一个衣衫灰旧,怀里揽着只不知从哪里抱来的受了伤脏兮兮兔子,拄着拐杖满脸笑眯眯的老头。可这个老头,让所有仙众,巫淮弟子,甚至洱山岐绝崖的长老都不得不万般警惕。

    “啊,弟子不懂事,小老在此为各位赔礼道歉了,各位多多海涵咳咳咳咳……”老人将怀里的兔子向上托了托,似乎真的微微弓腰鞠了鞠礼。

    “你……”有不识眼前人的弟子顶着压力想要出头,想着人群遮掩壮着胆子喊了一声:“一鹤谷与魔头之首同流,害的御谈会死伤惨重,包庇叛逃副掌门还护佑贼女,天理难容!岂是你一个老头一声赔礼算得清的!!”

    “对!”

    “就是就是!让一鹤谷的人出来!快点出来伏诛!”

    “仙君有令岂敢违逆!叛徒出来!”

    登时,不明所以的仙众被这声激起,更有甚者举起弓箭便想趁着混乱偷袭,唯有长老们顶着重重压力不敢多说一句。

    “啊,是吗……仙君啊。”

    老者直起腰来轻轻叹了口气,恍惚:“小老儿忘了……觞儿早就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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