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啊,李知府,自上次荫城一别后,我们应当有许多时日未见了。”

    “正是,若非是新帝即位,我等进京述职,怕不是,是再没机会见到云烟姑娘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因而沈寒煜死后,商陆他们便拥护了一流落在外的皇家子嗣上位,听闻这孩子是先前太子的遗孤,因着被白鹤生藏在了百晓阁中,这才免遭了那位皇帝的毒手。

    这小孩由着名家大能从小教导,品格德行都颇有明君之风,因而拥他上位实属是名正言顺,顷刻不声不响间,这大周便已改朝换代,再不复从前的颓唐之势。

    “李知府说笑了,若非是你我在这明月楼遇见,我都未曾记起你便是当年那被凌香劫去喝酒的状元郎,想来真是世事无常啊。”

    李庭舟此番进京述职,自也是得知了傅凌香“起死回生”的消息,以及他们此番在京中的壮举。

    因而来到都城后也似是勾起了他的往事,所以这才借着兴致使然,来到了这明月楼想要讨杯酒喝,却没想到竟遇到了云烟瑾。

    “是啊,当年我初来京城,京中风貌正好,我又中了状元,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也不为过,那日我头插双翅,身着锦袍,由宫中侍卫开道,跨马游行于御街之上,沿途百姓纷纷也跑出来观望。

    却不想我这路还未行至一半,就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给劫了走,那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呢。”

    李庭舟端起桌上的酒杯,不自觉地轻笑出声。

    “我记得的,那日凌香与人打了赌,说是无论如何都要与新科状元拼一拼酒量,可谁承想皇上赐了你一匹御马要你游街,他性子急,等不了那么多工夫,这才一时兴起拦了你的马。”

    云烟瑾裹了裹身上的袍子,她近日愈发怕冷,却因着怕商陆看出些端倪来,只敢整日躲在外面。

    何文兴自从皇宫那一战之后,明白了自己仍是受不了朝堂的拘束,因而跟家里人道别之后,便又跟着那些名门正派游云四海,行侠仗义去了。

    而詹罗如则是将老谷主托付她的信交给自己以后,便遵循她父亲的遗愿回到了药王谷。

    云烟瑾怕她一路上再有什么闪失,连着鹤熙也被她一并赶去陪同,因而现如今白鹤生和商陆整日忙碌着朝堂之事,更是无人可顾暇她这些无足轻重的反常。

    “是啊,他把我带到了这酒楼,却连家门都未自报,便先让小二上了整整十二坛子的酒,幸好我识得这傅少主的容貌,不然,我怕不是要当街喊人了。”

    李庭舟的面容已与多年前大不相同,而当年那位新科状元也因着得罪了朝中权贵,惹怒了天颜,不过进京几日便又被贬到了偏远苦寒之地,众人都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是以云烟瑾当时未能一眼认出,倒也是情有可原。

    “其实他酒量并不好,不过是被程玉他们几人起哄罢了,他这人万般都好,就是有些孩子心性,当日的不是,我在这给你补上了。”

    云烟瑾提起身前的酒杯,推手向前,却是凑在了嘴边慢慢饮了下去。

    “说来赔罪,反倒是我要多些不是,那时我知道他是傅凌香之后,便对他多了几分仰慕,而他言语间所存之志更是令我心驰神往,所以这么一来一回地,竟把凌香就那样喝醉了。”

    “那倒是,”

    云烟瑾笑了笑,似乎又回忆起什么,轻声开口道,

    “那日他醉了酒,从酒楼栏上摔下来时,惊坏了众人,程玉他们几个看着他倒地不起更是后悔莫及,可却不想原是他自己耍性子,又怎能怪的上是旁人。

    但好在他那时身体尚好,虽是醉的神志不清,但到底也是借了力下来的。

    那是他第二回舞剑,风流在他手里如白虹一点,那套风里留白的剑法是他第二回舞,风流不常出鞘,所以世人常谓,风流剑出,名动三惊,一动朝,二动湖,三动海,湖海之宴原就是皇帝为傅凌香所设的宴。”

    “是啊,想当年湖海之宴是何等的声势浩大,凌空派又是何等的盛世光景,却不想后来……”

    李庭舟没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停在了喉头,他手上的动作僵了僵,却又是话锋一转,

    “那你们现如今预备如何,凌香他既然已经回来了,明君在世,天下武林也已归顺,他大可重造凌空派,名正言顺地护佑江山,就如同从前一样。”

    “我也曾这样劝过他,可他却说这天下之势,分分合合,非是我们所能够预料到的。

    而皇权与武林,更是一个森严,一个逍遥,本就不是能混为一谈的。

    而鹤生更是与他一般说辞,我一个人定然是说不过他们二人的,因而我正苦恼于此呢,这下倒是好了,若是你去劝他,许他也能听听旁人的话。”

    “倒也不必,不愿留便不留了,你看我这远离京城的,这些年来也并未有什么不好的。

    等待这些事情结束,你与他夫妻二人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整日里游山玩水,将这前尘往事抛之脑后,岂不快哉?”

    李庭舟对于这俗世倒是想的通透,京城繁华迷人眼,可其中也是危险重重,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之地,他们已不是从前那般满腔抱负的少年人,到了如今,歇一歇,放过自己,也是条出路。

    “若真能这样便好了。”

    李庭舟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看着面前人的面色都带上了几分愁容,

    “这话我本不知道与谁讲,还好今日遇见了你,你莫要嫌我啰嗦。

    其实如今我已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但凌香他许是能长命百岁,因而我是怕他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所以才想给他找个‘苦差事’,好歹拖着他,不至于让他平白无故弃了我给他谋的好前程。

    而至于我自己,这是我做的选择,怪不了旁人,而其中弯弯绕绕太多,你想必也不愿意听。

    但是若我死后凌香就此一蹶不振,还望你能将此信交到他手上,”

    云烟瑾从厚重的袍子里取出一封被小心保管着的信封,那信上的墨迹似是被什么洇湿了,连着笔迹也是熟悉的很,

    “我会努力多活些日子,至少活到这事情告一段落。

    其实我本想着趁他不在的时候一走了之,左右我这人从来都是个冷心冷情的性子,就算如此出格,他也不能将我如何,或许他还能有个盼头,”

    云烟瑾说到这似乎想到了傅凌香从前那副总是被程玉戏耍的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自觉地便笑出了声,连着咳嗽几声,便是血留在了杯中,

    “可是我太自私了,我与他错过那么久,中间又是误会无数,我不舍得,不舍得连最后的日子都没有他陪在身边。

    我想看着他,想看着他过得好,如此,我才能安心地去那九泉之下,去赎我的罪,我只贪心这么一点点,想必凌香他定然不会怪我的。”

    李庭舟颤抖的手已经握不住杯子了,那封崭新的信就那样横在他们中间的桌上,没有人推,也没有人收。

    许是托付之人觉得自己太过强人所难,而受托之人又太过悲难自禁,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出话来,可惜了这样明媚的日子,原是云烟瑾最为欢喜的晴日。

    “我答应你。”

    李庭舟克制住自己的哽咽,伸手将那封信藏入了怀中。

    “那便麻烦李知府了,除此,我还希望你能将此事保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便不要将此信拿出。

    故去之人之辞,难免触目伤怀,若是他能好好活着,自然不必我再为他忧心。

    虽说我许会为此伤心,但那时我早已入土为安,也只得下辈子再向他讨还了。”

    对着面前之人再也忍不住的泪如雨下,云烟瑾不禁觉得好似李庭舟才是那个将死之人,而非是现在还能说得出如此玩笑之话的自己。

    这么多年来,生死一线的时刻她经历的太多,大多时候都是毫无防备地便陷入绝境,哪比得如今,竟还能让她留得时日将身后之事一一托付完全,此番,是老天待她不薄。

    “李知府,近些日子怕是又要起风了,我这狐袍暖和的紧,便当作谢礼送给你罢。”

    “不用,你——”

    “云烟!”

    “嘘,凌香来接我了,李知府,后会有期。”

    恰在傅凌香进门的前一刻,那件狐袍才稳当地落在了李庭舟的身上。

    “李知府?”

    “好久不见啊,傅大侠。”

    李庭舟再起身时,已换了另一副神色,似是方才在这里的谈话都未发生过一样,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叙旧罢了。

    “哈哈,”

    傅凌香这才好像意识到什么一般,尴尬地笑了笑,

    “我还是更习惯你叫我商陆,不过没关系,你叫我什么都行,那个——”

    “你少说两句,人家李知府进京述职已经够累的了,这会儿都这么晚了,你还不放人家回去。”

    “啊?可我才刚来啊,不是你——”

    “什么你你你,我我我的,就属你话最多。”

    云烟瑾似乎又成为了从前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小姑娘,拽着傅凌香便朝酒楼外走去,急的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完,只得回身给李庭舟赔了个笑,脚下的步伐却是跟着身旁之人半分没停。

    “什么?李知府就是当年那个状元郎?我没认出来啊?”

    “都说了你笨,要是没有我你可是要吃大亏的。”

    “是是是,夫人说的都对,我自是离不开你的。”

    “知道就好。”

    “哦对了,你今日怎么穿的这么薄,我方才看李知府都穿上狐袍了,咱们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件,你明日把它翻出来——”

    “傅凌香,你吵死了,我不要听你唠叨了。”

    “云烟——”

    ……

    李庭舟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酒楼之上,望着那对靠在一起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口。

    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不自觉地便紧了紧身上的狐袍,任由那迟来的风穿透了虚浮的栏杆。

    亭台楼榭,山川草木,万物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改变,又好似什么都没变,因而此时他仿佛又突然想起了云烟瑾第一次提起傅凌香所说的那句话——

    想来所爱便是,天下万人,唯他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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