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为人也知道这小毛孩兴许听不懂自己的话,但见这孩子在夕阳下胡乱拍手,看起来倒是对自己的名字颇为满意,心中对其混血身份的几分不安,也便渐渐消退。

    皆言这人妖混血天性暴戾,不易相处,但看这孩子的表现,完全不像是那回事。

    李平安除了浑身毛发更为旺盛些,比之其它刚出生的婴孩活泛了些以外,倒也的的确确是个正常孩子。

    也不知这人妖混血的‘暴戾乖张’,到底有多少是在以讹传讹。

    江河看着李为人那副由衷欣喜的模样,也算悄悄放心。

    乱世之中尚有大庇天下的志向,这李为人首先便为人不坏。

    哪怕对混血有所忌惮,有自己坐镇在平安城,他对于李平安的照料便注定不可能厚此薄彼。

    如此,这小家伙也算是有了个过得去的未来。

    他已做到仁至义尽,之后的事情,便轮不到他指手画脚了。

    “哇哇——”

    李平安本还在李为人手中憨憨笑着,但没玩闹一会儿,突然两眼一眯,哭泣了起来。

    “前辈。”

    李为人哄好孩子以后,连忙又凑近道,

    “这孩子才刚刚出生,又随前辈一路奔波,想必是有些饿了。晚辈这就遣人将出逃家眷追回来,也顺带告知出逃的城中百姓,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江河望了一眼身后空城,道:“城中百姓离开多久了?”

    “平安城是半月前接到的大军进犯的消息,只是城中百姓众多,出逃也需要一定筹划,难免拖延一段时间。距今已过了十日时间。有些不知从何处提早知晓消息的,更是当夜就离了城。

    但纵横山脉地貌复杂,他们如今大部分应当还在山中才是。”

    “也就是说,只需沿着这城池后的山路走,总能找到他们?”

    “正是。”李为人一怔,“前辈难不成想亲自去?”

    “送佛送到西,我若不去当众施展点手段,怕也没有多少人相信平安城能保下来。”

    江河说罢,便御剑向着空城飞驰。

    孟羌娥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江河也不好拦下她、指使她,就任由她跟在身后。

    御剑途中,江河也总算是看清这平安城的模样。

    这是座两山间夹缝的城镇,由于地势原因,显得整座城镇逼仄而竖直,由不算宽阔的主路贯通始终。

    两座山的山腰依托着古人的智慧,被诸多人为搭建的桥梁连接,致使有不少民房甚至搭建在了山上,整体看起来也别有风味。

    美中不足的是,城镇为求隐蔽,不可避免地落座峡谷之中,使得整个城镇终年覆上了一层蔽日阴影,不见阳光,又因山涧泉水的流淌而倍感潮湿。

    长久以往生活在此地,终究有碍身体健康。

    但在当今这个妖族割据的世道,能寻到这么一处安身之所,已是莫大的不易。

    江河飞行了好一会儿才穿过峡谷,心中也不经感慨这城池之长,他凌空而行,不必拘泥于山坳小路,赶路的时间自是比腿脚步行的凡人要快。

    十日的路程,于他而言甚至用不了半日。

    但他抵达平安城时便已是夕阳西下,如今更已深更半夜,山路难走,一众百姓自是难以前行半步,便只在山路席地而坐,支起篝火,暂时歇脚。

    使得漆黑山腰上,恰似有一条殷红长龙,火光明灭可辨,江河飞在半空,远远便瞧见了他们。

    但多日以来的提心吊胆,已是压垮了许多人心中的防线,长龙之中,他亦能看见不少哭啼的凡人,有的甚至因压力过甚,因为一两句龃龉而奋起斗殴,引起了一阵嘈杂——

    “让你他娘的搁这妖言惑众!让你他娘的以命遂志!我去你妈的!”

    “有言不信!有言不信啊——诶呦!”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真要出人命了!”

    江河看一处歇脚的地方以围拢了太多人,听起来像是聚众斗殴似的,叹气一声,自袖中掏出了一鼎巴掌大小的金钟。

    “嗡嗡——”

    他以灵气轻点金钟,荡起层层金色而细微的涟漪。

    待那涟漪拂过每个人的耳膜,悠长的钟声使得原有的喧闹越发宁谧。

    人们只觉心头的愤慨、绝望、忧愁,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似的。

    良久,他们回过神来,开始追溯那钟声传来的方向——

    便见星夜之下,有一道璀璨的金光,在此刻照亮了整个山间,仿佛是天下离得最近的那颗星辰。

    “仙人!有仙人!”

    有人大呼一声,连忙跪拜在地。

    一时宁谧的山谷,因这突兀的叫喊被打破。

    意识到那凌空而立之人的身份,他们有的欢喜,有的哭泣,却也不约而同地纷纷跪拜在地,只当上天派人来助他们解脱苦难来了。

    原本斗殴的两人同时见到这一幕,那原本在单方面吊打的壮汉,也不由一把将身下惨不忍睹的男子推在地上,转过身来匆匆跪拜。

    反倒是那被打的鼻青脸肿的男人,恍惚一阵,又即刻爬起来大笑道: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

    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他一把拽起方才殴打自己的糙汉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有些破旧的古籍,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就喷着唾沫对壮汉大骂起来:

    “你们这帮刁民——有言不信!懂不懂有言不信啊你!

    老子明明说了泽无水,困。然天无绝人之路,君子以致命遂志!

    你他妈不信也就罢了,老子当你是个愚人,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凭什么板着个老脸打老子?

    呸!愚民,愚不可及!”

    他虽已被揍得不成人样,鼻孔都还往外冒着鲜血,可江河观其神情,觉得他心里当是十分畅快才对。

    壮汉见那人狠狠吐了自己一口唾沫,大喊一声“你”后,便还要发作。

    但他余光看向天边那道金光,却无论如何也升不起在神仙面前冒犯的心思。

    到最后“你”了半天,还是蔫巴地跪回地上,不作言语。

    这反倒让那被打的男人更为嚣张,大笑两声以后,拿着手中翻开的古籍,跑到其它跪拜的百姓面前扬眉吐气:

    “让你们一个个的都不信我!现在神仙都到你们面前了,看你们谁还骂我是个骗子!

    我说的根本没错——天无绝人之路!

    有言不信,有言不信啊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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