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人头流动,几乎没有人开口讲话,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沉默而倦怠的。

    唯一响亮的的声音,只有到站时温柔而机械的播报。

    陆慧一闭着眼睛,眼眶酸得厉害。

    回忆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感情其实非常地脆弱,这并非仅仅是因为沉没成本,更多地则是源于她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够了解乔洺。

    和乔洺恋爱四年,她以为自己是足够了解他的,虽然背叛给了她很大的打击,但至少让她看清了渣男的本性,及时止损。

    而三年后的今天,当她自认为已经能够彻底放下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林曼怡,就像把缝合的伤口重新撕开,指着模糊的血肉告诉她,里面其实还有一颗瘤,需要动更大的手术切除,但很可能会大出血。

    手机里的那段视频,时长足有5分钟,但乔洺说出口的话,不会超过300个字。

    而这些简短的只言片语,几乎把她的心理防线全线击溃。

    “那天在饭店,我知道你来找我了……”

    “你跟着我,到了丰里西路那边,一直没有下车……”

    “那个时候,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和你在一起的四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最后他说: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最近她每天都加班到很晚,明明筋疲力尽,睡眠质量却出奇地差,吃褪黑色也毫无用处,但白天却全然无需咖啡续命,就像有什么意念在撑着一样。

    陆慧一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是受了刺激。

    她给林曼怡打了个电话,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对她的问题也没有遮掩。

    陆慧一问得言简意赅:“乔洺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和乔洺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后来机缘巧合入职了同一家公司。因为是同乡的缘故,虽然部门不同,但平日里接触得还算多,不过仅限于熟人的关系。”

    “三年前,我和他都进了项目组,那段时间我发现他情绪上有些不对,因为乔洺一直都是一个比较外向的人,却突然之间像是有心事似的,除了工作,也不爱和人说话。”

    “我开始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你们俩吵架,但有一天我碰巧遇到他在楼梯间打电话,才发现是他惹了麻烦,对方找上了门。”

    “他不想连累你,但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我配合他演了出戏让你死心。但没想到,他最后还是走了绝路。”

    林曼怡叙述的过程中,陆慧一并没有出言打断,只是在结束后心平气和地开口:

    “林曼怡,结合你的话,我有两个问题。首先,你说你和乔洺只是高中同学兼同乡,工作上也仅限于熟人的关系,那他为什么会把涉及自己隐私的事情告诉你?其次,你为什么会愿意配合乔洺演戏,涉及如此亲密的身体接触,如果我当初把事情闹大,你就不怕影响自己的名声和前途?”

    她一口气说下来,逻辑和语言都十分清晰,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了解他的软肋,愿意舍下尊严和名声帮他,陆慧一自问就算是当时作为正牌女友的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她本以为林曼怡不会再解释,但她想错了。

    “十年前,我被人霸凌,是他救了我。名声、前途、尊严,哪个比命更重要?而且,”她顿了顿,语气十分坦然:“我喜欢他,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我的感情是干净的,虽然他喜欢的是你。”

    “那天晚上你跟着我们到了28号院,他就像知道你不会走进来一样,坐在长凳上哭了很久,是那种很压抑的哭声。当时我以为他是怕被其他人听到,但回过头来想想,可能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绝望了。”

    林曼怡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些话,我原本已经烂在心里了。对你造成了困扰,我感到抱歉,但我并不后悔这么做,毕竟在这个世上,只有他在乎过我的死活。”

    提示到站的播报声再次响起,陆慧一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过站了。

    还好只过了一站,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9点钟了。

    地铁站临近商业街,又是周末,这个时间仍旧是熙熙攘攘。她带着绒线帽和防寒口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紧不慢地往家走。路过便利店时,脚步忍不住停下,犹豫了一会儿,推开门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是三罐啤酒。

    她已经一周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今晚醉了之后,睡他个昏天黑地,明早起来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电梯门徐徐打开,感应灯随之亮起,她愕然发现自家门口杵着个人。

    陆晏洵。

    墨绿色的长款大衣,内搭黑色的高领毛衫。

    长身玉立,衣冠楚楚。

    陆慧一的头隐隐地疼起来,她现在着实没有心情和他敷衍。

    “你怎么又来了?”

    他走近一点,“顺路过来看看你。”

    天知道他顺得哪条路,陆慧一懒得戳破:“我挺好的,你早点回去吧。”

    “喝酒了?”

    “部门聚餐。”她身上的酒气有这么明显?

    “心情不好?”

    “……聚餐为什么心情不好?”

    他的目光在她手里的袋子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到她的脸上,侧过身:“进屋吧。”

    这是她家,哪里需要他多言。陆慧一用指纹刷开门,感应灯适时地熄灭,屋子里也是漆黑一片。她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手指却被猛地捉住了,他的怀抱从身后覆上来,将她牢牢地困住。

    袋子里的啤酒罐滚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气息拂在她的颈间,带一点淡淡的木香味道。寂静的黑暗中,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略显不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陆晏洵,”她没有挣扎,语气也出奇地平静:“我现在很烦,又喝了些酒,请你不要让我做出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情。”

    “后悔的滋味,我早就领教过了。”他怀抱的力度收紧:“以前是,现在也是。”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陆慧一闭上眼睛,压制住胸中升腾的烦躁感:“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可以吗?”

    “你所谓安静地待会儿,就是手机关机,喝得烂醉,再把自己弄到生病?”

    “陆晏洵!”她像只被狠狠踩到尾巴的猫:“你少管我!”

    “你知不知道自己胃不好?”

    “我胃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颈间的呼吸愈发浓重,箍在她腰间的手微微颤抖。

    话在嘴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陆晏洵深深吸气,到底忍住了,松开她,按下墙上的开关。

    陡然袭来的光有些刺眼。陆晏洵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径直进了厨房。

    陆慧一蹬掉鞋子,把羽绒服随意地丢在一旁,颓然地躺到沙发上。

    片刻之后,陆晏洵端着一杯水,在她身旁坐下。

    “喝点蜂蜜水,解酒的。”

    陆慧一的手背覆在额头,挡住头顶的亮光。

    “你们这些男人,真是够自以为是的。”

    她嗤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一个连死都不怕,却害怕活着,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办法,但连句实话都不肯说,一声不吭地一死了之。还有一个,都已经一拍两散了,却老是喜欢摆出一副关心别人的姿态,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眼睛酸得厉害,泪水差点一点就要夺眶而出。但由于被手背遮挡,陆晏洵并没能看清她的表情,只能从声音判断。

    很显然,她并不想在他面前展露脆弱。

    “渺渺,”他叹了口气:“乔洺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

    听到这个名字,陆慧一的头又疼起来。

    “我不想知道。”

    他已经死了,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已经不在了,但你不能一直困在这种情绪里走不出来。”

    “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陆慧一没再说话。

    陆晏洵的叙述并不复杂,但足够她了解前因后果。

    陆慧一从前只知道乔洺的父母很早就离了婚,他是跟随父亲和祖母长大的。但她并不知道,三年前,乔洺的父亲沉迷于网络赌博,被追债时失手伤了人,乔洺无法大义灭亲,只有替他隐瞒并还债。

    由于债台高筑,调至财务部门后,他开始挪用公司资金,从此越陷越深。

    而就在他自杀的一周前,他的父亲被警方抓获。

    尽管陆晏洵陈述得十分客观,没有做任何的主观猜测或是评价,但乔洺自杀的原因已经大致明了。

    或许他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或许他面对不了法律的审判。

    所以他选择了一死了之。

    乔洺,乔洺。这两个字就像魔咒一样,困了她整整三年。真相大白之后,她只感到深深地无力。

    陆晏洵抬起手,轻轻盖在她的掌心。

    “乔洺大抵是不想牵连你,虽然我并不愿意承认,但他应该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的语气温和而淡然,没有丝毫的芥蒂,就像在和她谈心。

    “我没有想过他会自杀。所以我非常后悔,没能在他之前就和你在一起。”

    陆慧一回握住他的手,从额上移开,掌心相贴。

    她的眼睛还有点红。

    灯光下,陆晏洵周身的轮廓柔和地不可思议,莫名地让人心安。她侧过身来,身体微微蜷起,手依然和他握着。

    “陆晏洵,”酒精的作用有些上头:“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他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手指停留在她的发间:“我是你丈夫,不需要谢我。”

    她无语地轻笑:“少自恋了,我并没有和你复婚的打算。”

    陆晏洵没有说话,目光低垂,神色温柔。

    由于微醺的缘故,她的眼角眉梢都变得妩媚起来,抬眼看向他时,神情里又添了几分慵懒。

    心头柔软的东西被触碰,滋生出渴求的情绪。陆晏洵俯下身,在气息的交缠间,含住了她的唇。

    玫瑰花朵的滋味,他终于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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