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荡的竹叶漂浮着地,大氅遮身的面具人率众黑衣包围四周。

    来了一共十六人,肆主邬昀,及十五肆众。加上山洞前的陆予辞和楚儿,深丛后被苏浅浅挟制的宿霄。

    暗客伍肆算是在今日团聚了。

    “参见肆主。”楚儿毕恭毕敬。陆予辞有样学样,推手躬身。

    谁知邬昀二话没讲,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冲向陆予辞。他腕下侧漏的那抹危险的银光,一瞬就闪到苏浅浅心尖。

    危险!

    她的身子顷刻向前,又遽然停顿下来。

    宿霄讥笑一声,音量压得像蚊语那么低,“不是不在乎么?那家伙还真有两下子。你哥对你这么好,都能被猪拱了去。”

    苏浅浅怒眼朝向,冰冷的银簪都刺进他的肌肤,宿霄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挑衅样:“我原还以为,你喜欢的是那个使剑的小白脸。”

    那个八年前在川薪县,日夜陪伴苏浅浅左右的俊俏少年。

    也是个误把宿霄当作情敌的蠢货。

    他不过是想捉弄一下苏华逸这个不谙世事的宝贝妹妹,以传授刀法之名接近她,那个叫景遥的小子竟就对他处处使绊子。

    不过比起景遥的蠢,苏浅浅的笨才是跟她亲哥苏华逸一模一样。

    给点柔善就掏心掏肺,送点吃食就喜笑颜开,什么防备心、警惕性,通通抛之九霄云外,根本没有民间流浪这么多年所应该习得的自保之力。

    似乎他教她点功夫,就能跟她家人一样亲近了。还曾口出狂言,说他像她哥,如果以后能与亲哥团聚,一定会让苏华逸好生酬谢他。

    愚蠢至极。

    苏家人都是一个骨子里刻出来的蠢货。

    宿霄原本还想再取得她更多的信任后,让她在满心欢喜之时亲自摘下他的面具。那个蠢丫头从希冀的云端狠狠跌落的狼狈模样,一定很精彩。

    可所有好事不全都要怪那些官兵。

    仗势欺民,看人下菜。

    穷民窟聚的都是此生不幸之人,那些衣冠楚楚耀武扬威的官门大汉,竟像撵狗一样把人踹走。那染血的长鞭子打在妇孺身上,半点愧疚之意都没有。

    苏浅浅那个缺心眼的蠢货,连自己都护不住,还要去救别人。后来惹得一身伤不说,拖累那个姓景的小子也罢了,还逼得他不得不亮出残刃,来引开官府注意。

    而若一切到此为止才好。

    那个愚昧无知的女人,分明都已逃离危险,还要带着伤回来救他。

    猪队友多了,再来十个问鼎江湖的逆盗也扛不住。

    宿霄气得差点当场就杀了她。

    “我没有喜欢的人。”苏浅浅极忍怒气,收回银簪,将动静压到最低。

    对付宿霄这种疯子,万不可任由情绪被他牵着走。

    如今他和琮阿都服下了她的鹤语丹,哪怕宿霄不要自己的命,也会在意那个孩子。

    只要他能解哥哥的毒,她再忍一忍动手的冲动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过这疯子从不按套路出牌,她若跟他顶嘴,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花样。

    就当是给她和哥哥积德了。

    “当真没有?”宿霄淡声笑了笑,饶有兴趣地接着问,“那你看楚儿的时候,为什么会是那种眼神?”

    那种,不仅是看到美人而惊叹欣赏,而且下意识注意旁人反应,随后将失落、慌张、不满都汇在一起的眼神。

    简称之,恼羞成怒。

    如果说六年前的苏浅浅还是个对情爱懵懂的小姑娘,会把依赖、信任和陪伴当作是喜欢,那么那个剑客景遥就是她在那段时间唯一喜欢的人。

    可如今六年已去,她也早过了那种不谙人事的年纪。估计是苏华逸这个宠妹狂魔将她护得太紧,花花柳柳的事情接触少了,让她如今连什么是喜欢都还分不清。

    不过说来也很有意思。

    陆予辞这种能把真假纨绔玩到巅峰造极的程度之人,说他半点都看不出苏浅浅的心思,宿霄笑掉大牙都不信。

    他只凭一眼就明白了苏浅浅目光里的占有欲,那个纨绔却像个做错了事,小心翼翼求原谅的胆小鬼。

    照理说,陆予辞游转风月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样的女人没哄过?只要她动了心思,任何软声求饶、耳鬓厮磨的伎俩——

    苏浅浅默不作声地用绑带缠住流血的伤口,那是方才与他交手时,不慎被刀割破的地方。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缠下来,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动静。

    倒确实跟六年前那个受伤吃痛后暗自垂泪的小丫头不一样了。

    苏浅浅只是白了他一眼,未让心头情绪多作纠缠,继续打量四周,以期找到更好的脱身之法。

    宿霄勾唇。

    临危不乱、沉着冷静、取舍有度,拎得清轻重缓急,她比舞江城那会儿更机敏些了。

    这样的女人确实哄不了。

    甜言蜜语只会让她更加反感,但像陆予辞那样手足无措也不能缓解关系。不过,没有把握的冒昧妄动更会把她越推越远。

    难怪那个纨绔无计可施。

    有趣。

    若苏华逸知道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妹妹对一个真假难辨的纨绔动了心思,那场面只会更加有趣。

    旷地前的两名男子还在交手,气流裹挟了残花败叶,丝丝片片都有重伤之力。

    邬昀在试探陆予辞真正的功力。

    可装了这么多年的人哪里会这么轻易亮出底牌,陆予辞稳中求防,并不正面接招,邬昀预备使出的十成功力也施展不开。

    肆众在一旁看得心痒痒。

    他们从未见过邬昀的真面目,同样不曾知晓他最深的功夫。

    身在伍肆,高薪任务一茬接着一茬,他们只负责听命行事,换取重活一次的机会。

    江湖上嗜血杀人的暗影组织数不胜数,大多存活不过一年,就会要么遭受官府毒手、要么被武林同道诛灭。唯独伍肆深稳扎根近五载。

    这既因为肆众大多列于钦犯之名,常与官府打交道,又因为伍肆各个深藏不露,武艺高强。

    除了与肆主联系,他们彼此之间鲜有过多的交际,基本蒙面相对。毕竟都是从阎王爷那闯回来的人,谨言慎行换新生总没有错。

    这么多年,唯独那个疯子宿霄不愿意隐姓埋名,立誓为雾梁村百余人报仇,从不戴面具。

    高手攻防难分胜负,楚儿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料两名肆众突袭而上,宿霄条件反射要起,苏浅浅及时拽住了他。

    下一刻,四名肆众分两路,往林子深处抄去。那是琮阿藏身的方向。

    苏浅浅刹那着急思索,在先布下的暗网刀阵即在咫尺,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动手,宿霄就像箭一样蹿了出去。

    楚儿不明就里,但能感觉到这二人带有敌意,可左右奔防,她没几招就落了下风。那两人一看宿霄现身,招式更加狠厉,没等他赶到,楚儿就败退受制。

    邬昀也瞥到了宿霄的身影,收回功力,六名肆众将陆予辞围住。

    苏浅浅仔细数了剩下候命的黑衣人,一、二、三、四

    还有一人在哪——

    “咻——”

    黑影挑起一阵风,苏浅浅眼疾手快,半步起跳上竹梢。那黑影奋身追击,却将机关触动,竹刃刀器从四面八方涌扑而上。

    苏浅浅瞬时提步,轻功的优势让她躲开攻击。地面的人都忙于自防,她瞥了一眼,十字木棍支起的黑衣人形在树后清晰可见。

    可恶。

    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是他们早有防备。十字架的位置恰在两棵紧挨的大树中间,隔远了很难看得清。

    所以是他们早有防备。

    可他们为何能未卜先知?

    宿霄看到肆众奔向琮阿那边就懂了。伍肆之所以能这么快找上门来,根本不是陆予辞倒霉漏了信号,而是邬昀早就掌握了他们的行踪。

    至于是哪个出了问题,他现在没心思琢磨。

    伍肆未作警示就对楚儿出手,宿霄啊宿霄,你终究还是把她害了。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这一次,绝不能再让她受到一点折磨。

    刀剑噌噌和闷声打斗之音此起彼伏,只有苏浅浅一人逃在阵外。

    现在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可若她走了,哥哥的解药,还有那几个人该怎么办。

    树腰边缘横竖简略的记号仍旧清晰,一定是伍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扑楞扑楞乱飞的箭上上下下,黑衣人不愧是职业杀手,没一会儿就能在阵中游刃有余地走位。

    陆予辞一边防守,一边东张西望,完全没注意到苏浅浅已至树梢,忧心和迟疑就在一瞬,三把剑从三个方向先后刺来。

    苏浅浅一蹬脚就落了下去。

    翩然的白影落入眼帘,她替他阻了一招。陆予辞心跳加剧,急着赶上前护她左右,“这么危险回来做什么?”

    苏浅浅没好气道,“我又没走!”

    剑招再攻,直指苏浅浅,陆予辞顾不得那么多,拦腰勾人往回,右手碰到她胳膊时,顺势把匕首送到她掌间,自己上前顶住。

    局势激烈,苏浅浅握着匕首反攻,场面一度混乱。

    直到先前那四名肆众将琮阿打晕押回来,邬昀才退避十步,抬手止战。

    “寒云郡主,我们做个交易如何?”男声沙哑,听上去却是底气十足。

    苏浅浅微顿,她之所以留下,除了担心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

    伍肆能走到如今,定是处处小心周全。如果寒云郡主和舞江城城主大公子丧命于此,他们不好交代。

    而且至少她苏浅浅与伍肆无冤无仇。

    谈判。正合她意。

    可宿霄却一时收不住。楚儿面色越难看,他的心就越揪得紧。正当他要怒声发作时,邬昀下令将楚儿往回带。

    女子却像是体力不支,轻轻昏了过去。

    宿霄狠声警告,“邬昀!放了她!”

    邬昀隔着面具冷笑,并不搭理宿霄,只看向苏浅浅,“寒云郡主,今日我可以放你们走,但作为条件,我要你掩护宿霄进武平王府,替我取个东西。”

    “放我们走?哪些,是你指的‘我们’?”

    “寒云郡主希望哪些是我指的‘你们’?”

    竟反过来试探她。

    陆予辞避开她和陆奇,径直就找到了宿霄和琮阿。还有那个她虽只见了一面,却实在貌美得让人难忘的楚儿姑娘。

    醉梦阁楚儿已死,伍肆的暗客楚儿还活着。

    所以陆予辞跟伍肆,至少曾经是一伙的。宿霄想必也是其中一员。

    楚儿和琮阿都在伍肆手里,宿霄必定会听话。可一旦把她放走,伍肆拿什么来要求她做事?

    邬昀淡声补充,“令兄的骨毒,我想,待我拿到想要的东西后,宿霄一定会肝脑涂地为他解。”

    伍肆知道她到此的目的。所以在陆予辞来之前,这个地方已经有人监视了。

    “我可以答应你,”苏浅浅沉着应对,“但你我全凭一个宿霄联系。他疯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我可为了我哥做任何事,但绝不能把他的性命交由一个随时都可能失控的疯子。”

    她盯向楚儿和琮阿,缓声对邬昀:“你要确保,我尽力帮他拿东西,他没有后顾之忧地为我哥治伤。”

    “人不能得寸进尺,你眼前的三人可都是触犯伍肆肆规的叛徒。”

    邬昀轻笑,“但看在郡主的面子上,我可以伍肆主之名承诺。东西拿到,我会放了楚儿和那个小孩。”

    “至于叛徒的追杀令,只要有生之年他们不透露有关伍肆的半点消息,不插手、不阻拦、不打听,暗客伍肆将视同此三人身覆黄土。而一旦违背,伍肆的目标,将不只是他们,还有活于人世,所有的至亲至爱。”

    最后那四字被他加重,肆众身上的杀气突然变强。

    陆予辞悠着声音笑,不合时宜地打断了这股恐吓的气氛,“别这么严肃嘛。我想今日就算杀个你死我活,伍肆也占不了太大的便宜。一个祁皇亲封的寒云郡主,一个舞江城城主之子,都这么尸横荒野了,不也说不过去?何况宿霄大人的功夫,诸位也不是没见过。”

    他敛敛袖子迈步,挡在苏浅浅右前方,“而且我想,肆主的面具也撑不到那时候。”

    哑黑面具呲呲的裂缝绽开,邬昀右鼻翼半截的纹距倏尔拉大。

    是陆予辞在过招之时动了手脚。

    邬昀瞬间捂了眼,陆予辞识趣地拱手示歉,“两个人质太多了。不如让宿霄大人选一个带走,肆主以为如何?”

    陆予辞进伍肆一年多,只见过宿霄和楚儿两人,其余肆众从不信他,也没工夫与他瞎掰。他们从来都避开他摘下面具。可这肆主邬昀,却从头到尾,无一人见过真容。

    邬昀总有原因才会拒绝以真面示人。

    不过,陆予辞也没想到藏的杀手锏这么快就被用掉了。

    伍肆主默了须臾,抬手挥了挥。

    果然,面具是邬昀的死穴之一。

    陆予辞难得恭敬地朝这伍肆主行了个谢礼,对向宿霄,“该你了。”

    ······

    陆、苏四人离开后,肆众俯身上前,不敢抬头看那面具。

    “肆主,据飞鸽传书,西流城外发现一具男尸。官府已经确认,那就是魔头叶浔。”

    邬昀猛然回头,捂着的面具块脱落于掌,“谁带人去查的?”

    “舞江城陆奇。一个钓鱼的在河流下游发现这具男尸,被发现时,他已经皮包骨头,模样甚是吓人。现在官府召集人力,遍域搜查。”

    邬昀深吸口气,转向另一个面具人:“楚儿在哪见的宿霄?”

    “河道旁的一处破屋子那里应该在西流城附近。”

    死了。

    找了这么多年的人就这样死了。

    邬昀抬手一送,肆众接续退下。那块脱落的暗具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白皙光泽的眉肤间,衬出来的是一只干净而犀利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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