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滴山雨沿着伞骨滑下,水洼中的人影被漾得悉碎。

    三尺高的男孩头发凌乱,眉头的伤疤还没结痂,衣摆裤腿都淋满水渍,布鞋遍染污泥。

    他哆嗦了身,以全副力量护紧怀中的布料。仔细一看,那布料业已裁成半身之形,是件尚未完工的衣裳。

    “夫君,”陆夫人将怀中婴孩交于奶娘,急着步子上前,“你可算回来了。”

    陆鎏攥着男孩的手轻轻松开,伞面拢合的瞬间,那男孩警惕地退到一侧。

    只听得陆鎏将叹未叹的一声,“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我是你爹,她是你娘,那个袄子里的孩子,是你弟弟”

    陆鎏放出视线,却没找到那个顽皮的身影。

    陆夫人低声,“那孩子今晨起来就不见了,跟以前一样,我找遍了府里上下都没有”

    “大公子,大公子,请大公子下来,房檐太高——”

    “扑咚——”

    锦衣冠身的男孩从房顶跌跌落下,白乎乎的脸蛋栽到泥浆里,他像拔罐一样把自己扯出来,张大嘴巴时,两唇的黄泥黏黏下坠,就像小狗打架吃了败仗那般。

    门前孩童睁大眼睛盯着他。

    陆鎏本欲发作的怒火就此消褪,他和善地朝门前孩童走去,轻指摔跤的小孩,“那个,是你大哥。他叫陆予辞。”

    陆予辞,是这个名字。

    娘曾说过,那是除她和爹以外,小书夜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少年陆书夜缓缓朝“大哥”送出试探的目光。

    少年陆予辞却气鼓了腮帮子,昂首大步,雄赳赳地朝那小孩走去:“你不是我弟弟!是你抢走了我娘!你滚开!”

    少年陆书夜委屈了脸,无声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出来。陆鎏手足无措,还是陆夫人一拥入怀,柔声哄唤。

    少年陆予辞不依不饶,奔到陆夫人身前,声音委屈,“姨娘,就是他抢走了我娘!”

    他说着就去扒拉人。

    少年陆书夜紧紧护住怀中之物,少年陆予辞却硬要把东西扯出来。

    那一言不发的少年像是被摸了屁股的老虎,用力将陆予辞推开,说话时的双眼泪流不止,“娘亲给我做的,娘亲留给我的,不许你碰!”

    少年陆予辞的情绪顷刻又炸开了:“我的娘,我的!不是你的!”

    陆鎏焦愁满颜,像拎兔子一样把少年陆予辞拽起来,阻止了他动手的意图,“那是你弟弟,这世上除你之外,你母亲唯一的血脉!”

    陆予辞张嘴就给陆鎏一口狠咬,疼得人立马松开手。襁褓中的陆奇不谙世事,却也迫切地掺和进了本就激烈的氛围。

    婴孩哇哇大哭。

    陆夫人垂了眼眸。

    陆奇仍在汩汩落泪。

    陆鎏蓄积的怒气还没二次发作,满身污泥的陆予辞就突然咆哮一声,“胆小鬼才会落泪!胆小鬼!”

    这一吼,足足震得陆奇和陆书夜同时停住。多双眼睛汇向陆予辞时,他竟皱眉回瞪两下,然后逃命似的撵回府里。

    仆从将陆书夜带下去,陆鎏轻轻搀起夫人,眼有歉意,“让你受委屈了。”

    陆夫人倚在他怀里,温柔地摇头。

    她是陆鎏的第二任妻子。

    第一任那名女子家府与陆府门当户对,如众多媒妁之约那般,两人只在高堂的安排下结成连理。

    本以为不成佳偶,也能相敬如宾,那女子却在诞下头产后与情郎远走高飞,再无音讯。

    多年后,一封百里加急信从吴辛城传来,言“重病缠身,痴念陆儿。”

    陆鎏想带陆予辞去,少年却在临行前落荒而逃。陆家人找了他三天三夜未果,陆鎏便快马扬鞭,急赶远赴。

    曾是夫妻一场,性命垂危之际默声相送,也算了却一段缘。

    结果陆鎏奋身前去,看到的只有垂死前的男子和这个沉默寡言的孩童。

    一对离经叛道、不被所有人祝福的爱侣,远留他乡数年,身边却连个值得托付之人都没有。

    陆鎏心善,无奈之下只得把这孩子带回舞江城。

    而那个临阵脱逃的少年曾哭天抢地要找的人,终究没能回来看他一眼。

    府中婢女匆匆来报,“家主,夫人,大公子把自己关在房内,怎么叫都不出来,奴婢凑上耳朵听,他、他压低了声音,却奴婢听得出来,公子哭得很伤心”

    陆夫人闻言就要去探,陆鎏却把她拉了回来。

    他把陆予辞一手带大,那孩子的心性他再清楚不过。

    看似顽皮捣蛋,没心没肺,实际嘴硬心软,正直良善。

    少时的陆予辞就像一只总爱缩着身子的刺猬,以为亮出所有的武器,就能无坚不摧。

    可事实上,能将他碾得溃不成军的,从来只与那片不曾示人的柔软有关。

    “让他去吧。”陆鎏撇下眉头。

    那是他日思夜想、却一面未见的亲娘啊。

    ······

    左肩伤处的脉搏还未平稳,陆予辞耷垂着脑袋靠在床前。

    纯白的里衣松松垮垮地遮在身上,襟领交错歪斜。那对翘长的睫毛压着眼皮,向来扬弧的嘴角无精打采地落下。

    陆奇推门进来时,血布和药膏混杂一地,榻上的男子默不作声,那掩闭的双眼透着难言的疲惫。

    陆奇心里一紧。

    “哥?”

    陆予辞缓缓睁眼,侧过身去躺下,声音懒洋洋的,“来了啊。”

    他随意挥挥手,说话的时候勾起了唇角,让人听出几分笑意,“收拾收拾,我懒得动。”

    “噢,”陆奇半信半疑,觉得哪里不对,又好似说不上来。

    “哥,你的伤”

    陆予辞把脑袋埋到枕头里,迷迷糊糊答,“疼得很,收拾完记得去帮我买只烧鸡。”

    好吧。

    还是那个哥。

    陆奇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将东西收拾完毕,陆予辞再没讲过一句话。

    陆奇退到门口,还是觉得不对劲,又转过身来:“哥,你从回来到现在,为何有些奇怪?总不会是伤筋动骨疼得精神不振?”

    他可是记得,大哥以前跟混混打架,腿都骨折了也没哭丧一下。

    如今真不至于吧。

    大哥究竟怎么了?

    陆予辞睁开双眼,苏华逸的话还萦绕耳畔。

    苦心孤诣找了四年的线索,却只换来那两个字。

    ——大火。

    要让他放任陆书夜就这么寂然无声地死去,绝不可能。

    “哥!你还在出神?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予辞从床上起身,慢慢拢并衣襟,玩笑道,“你希望我发生什么?”

    陆奇狐疑地摇头,问不出个所以然,转了话题,“忘了告诉你,方才韩将军到客栈一见世子,两个人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查那绑匪的事情。”

    陆予辞依旧沉默。

    陆奇讲完欲走,手才伸到门边,后面传来低声,“郡主没跟他一起走?”

    “我没见着郡主,兴许还在房内。”陆奇顿了顿,“你这样,不会是、因为郡主吧?”

    可回来之前他们不还好好地说着话吗?

    陆予辞默了默,随后抿嘴一笑,“小奇,问你个问题。”

    “嗯?”

    “倘若有个姑娘,她为了我才接近你。后来你知道真相,她却告诉你,她对你是真心的,你相信吗?”

    陆奇眨了眨眼,“因为你接近我啊”

    “还对我是真心的”

    陆予辞送出眼神,掩着忐忑的心情,静静等他反应。

    陆奇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予辞眼亮一瞬,“你信?”

    “当然不信。”

    陆奇不假思索,“本就是为了你才接近我。对我真心?笑话,怎么不说对你真心?哄小孩呢?”

    “”

    点头点着玩吗。

    陆予辞拉下脸,本就烦闷的心情更灰沉了几分。

    “大哥,你这意思——”

    “快走吧,”陆予辞转过脸,又把头靠在床前,一副闭目养神、闲人勿扰的样子。

    “切,”陆奇不屑一哼,腿才提起来,踉跄的脚步就在楼间摩擦几声。

    瓷器呲溜呲溜响,店小二手忙脚乱地朝人道歉,“姑娘,姑娘恕罪,小的没长眼,脑袋也不灵光,冲撞姑娘,在这里给您赔不是,求姑娘宽宥。”

    “无妨,”苏浅浅捻了捻被茶水淋湿的裙摆,“我也没看路。”

    店小二瞅着那衣裳剪裁,料知不是平凡物,听得苏浅浅不怪罪,眼泪都差点滚下来,“谢姑娘,谢姑娘——”

    陆奇没放在心上,拎着废布就要开门。

    陆予辞的声音却在此刻浮起,“去哪?”

    陆奇皱眉,“不是你让我走么!”

    陆予辞躬着脸皮笑笑,随后向他招手,“回来。把你手上的丢柜子里去,替我倒杯茶。”

    陆奇白了他一眼,不准备动,陆予辞轻叹一口气,抬手比了个数字,“五两银子。”

    陆奇挑眉,倚在门扇之前,笑着还价,“十两。”

    陆予辞一脸幽怨,却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得叹叹答应,“抢人呢。”

    陆奇洋洋得意,“嫌贵那就——”

    “动作快。”陆予辞双脚蹬鞋,抓起外套就起身。

    须臾,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我进来了?”

    陆奇朝陆予辞瞥了一眼,男子没接话,攥着茶杯就往嘴里送。腾腾的热气蒸得他眉心都是汗。

    “你要烫死我?”陆予辞低声抱怨,陆奇张开的嘴巴还没反击,房门“哗”地就被推开了。

    两名男子僵在原座。

    陆奇感觉到一丝莫名的诡异。来自于陆予辞的飘忽躲闪,和苏浅浅的冷眼沉默。

    “嘿嘿,”陆奇笑着打破沉寂,“郡主来了。”

    烫到酥麻的知觉还未散去,陆予辞后怕地用手指擦擦下唇,抬眸一眼如常,笑意温和,“郡主上过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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