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周旋实在是件费脑子的事。

    高天海作为舞江首富,大风大浪早就司空见惯,绝不像他儿子那般心焦短视。应下的是全力配合查案,实际当苏浅浅问起异城买卖时,他只讲了一通天花乱坠的漂亮话,说了却当没说。

    苏浅浅知他装傻充楞,笑而不揭,耐着性子从营生种类、工序技艺、交接时况各方面逐一打听。

    掩名称之:好奇,请教。

    拍着胸脯扬言在前,高天海自然不敢推延应付。他原以为苏浅浅只是围魏救赵,先找些话题暖暖场,谁知这寒云郡主笑着捧哏,还大手一挥:“员外可否给我些纸笔,管家不妨也一起作下记录?”

    高天海哪能拒绝,眼神轻轻送出,管家立刻就明白了“何为该记,又何为不该记”的内容。

    “我高府营生,以布料、胭脂、茶叶和酒水为主,在吃食行业”

    苏浅浅先是一字不差地记下高天海所言,字法笨拙,实在写不下去了,还让高天海慢些讲。

    高家人各自相视而笑,就这么磨磨蹭蹭写了半个时辰,苏浅浅转守为攻,从他先前所述内容逐一发问。细枝末节、经验教训、因果差池无一例外。

    察言度势、人情推扯惯了的高天海当即有些发懵。哪里连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都要问的?

    可苏浅浅是堂堂郡主,郡主说了一,他还能提起袖子明里表态说个“二”么?

    还不是只能任由这小事磨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专门盯着苏浅浅落笔的几人都有些疲倦了,可苏浅浅这边,却如同好戏刚开场,一幕接着一幕,打的是虚心求学的态度,催问的节奏可算一浪紧接着另一浪。

    而那描字的笔法,甚也一改最初的生涩,飞文染墨片刻不带停歇的。

    高家人瞠目结舌。

    高天海这老江湖总算终究看明白了苏浅浅的心思。先以慢速降低他的心理预期,再加大时辰的拉锯战,只为对付商人敏觉的耐心。

    这办法很笨,却笨得实在扎实。

    若是有备而来、环环相扣还好,高天海驰骋商场这么多年,毕竟仅一点蛛丝马迹就可以笼见全网。可苏浅浅用的招,却真的只是耿直认真地刨根问底,处处都要询,处处都要记,根本摸不出来重点。

    高天海本来瞧着小郡主青涩意气的模样,是想找机会敲套她真正的目的,却实在没想到这苏浅浅竟有如此的耐力。他这在商界人情中混得风生水起之人,还从没亲自应付过这种蹩脚幼稚的琐碎把戏。

    拿捏人心的本事毫无用武之地。

    而时间一久,无聊零散之事把他绕来绕去,反反复复,竟比勾心斗角还要累。

    哎,年纪大了,叽里呱啦端坐连讲,到底折腾不起。

    眼看着天色将暗,高禄等人站在一旁早已萎靡不振,苏浅浅轻漾嘴角,拍拍衣摆站起。

    整整三个时辰。

    高天海如同窥见茫茫黑暗中的曙光,腾地一下立身,差点把腰闪了。

    苏浅浅眼疾搀他,“员外注意身体。今日一谈,本郡主获益匪浅,来日如有机会,还望再与员外小叙。”

    高天海行礼的神情一丝不苟,心头再怎么祈愿送佛去,嘴上还是要客套着留人用膳,高禄听到之时脸都绿了。

    但苏浅浅终于答了句最顺耳的话:“多谢,不必。”

    话音甚至没落下,她已将双手背在身后,步履生风,毫无留恋地赴向高家宅外。

    高禄扎扎实实地松了一口气,屁股还没摊到椅上,高天海就急匆匆拽着公子撵了上去。家丁也提着灰布掩盖的竹篮迅速跟着。

    “郡主初来舞江城,本地特色小吃风味独到”

    苏浅浅已经疾步迈向了高府大门,却还是不得不被高天海的声音拉回身子。只见他的嘴巴如弹簧般上上下下讲个不停,像是分毫不未受先前数个时辰的影响。那殷勤周到的样子,简直比亲送高堂还热烈几分。

    苏浅浅深吸一口气,再忍了忍性子,眼神瞥向那数名家丁时,灰布依次掀开:糕点、果糖、板栗、烤饼、肉松这舞江城大大小小、无论她见过或没见过的闲食怕是都在其中了。

    高天海再动手拧向高禄的背,这富贵公子打了个愣,迅速明白老爹的意思:犯错的人自然要三令五申赔礼道歉啊!

    苏浅浅抢先一个抬手制止他开口,轻掩着叹气,“东西,全部送给北巷的流民。你,别动了。”

    高禄稍怔,连连称是,高天海再隆重地朝她行礼,歌功颂德的话随口就是一大把。讲至尾声,那音调都如拨云见天,豁然轻快许多。

    高禄一下就耸了腰背,往家丁身前倒去,那几人已习惯了小主子的脾性,虽身累人疲,还是硬着头皮接上。苏浅浅却正在此时回过头,高禄吓得瞬而一颤。

    苏浅浅盯着那几名提篮的家丁,“你们几个,快去送,别磨蹭。”

    高天海应声催促,苏浅浅甚至提脚用轻功转身,是半点都不能再呆下去。

    日已西沉,高禄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嚷出声来,高天海分话不讲,一巴掌给他扇过去:“禁足七日,回屋给我好好反省!”

    管家在一旁劝着说些息怒的话,高天海冷声指示:“去盯着那几个送食的,别让这郡主再抓到任何疏漏!”

    管家低头应诺,急急追了出去。

    北巷商铺少,时至傍晚已渐寂寥。高府家丁匆匆忙忙,看着脏污破衣的乞丐,满脸的嫌怨。好几人一边说着碎话,另一头窃拿吃食入嘴。

    管家两大巴掌就朝他们后脑勺挥去:“就知道你们狗改不了吃屎!动作麻利点!”

    家丁赶紧悻悻而往。管家提袖捂着口鼻,连空气都要附带着苛责几分。

    流民陆续接食,有的感恩,有的狼吞虎咽,更有的眼疾狂奔,争先恐后,默不作声抢了就走。

    家丁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穷酸极恶的——”

    “哎——哎——别挤——滚开!”

    混乱之中哪能听得这些,家丁稍没站稳就摔到地上,掌腕擦破了皮,他抬眼愤恨骂人的语气,就像生出不共戴天之仇一般:“给老子等着!混蛋!”

    流民拽着家当纷纷跑离,其中一人将席子卷起,朱色木盒却就这么掉了出来,他显然吃了一惊。来不及思索此物由头,他也混在众人之间拔腿就撤。

    那家丁赶上去拾起,“好啊你个臭要饭的,老子今日就看看这——”

    家丁怔住。

    管家呵斥,“还愣在那干什么?吃灰么!”

    “不,不您看,这,这盒子装的是一杳面具!”

    “什么面具?难道”

    “今日城中不就起了一场失窃案么?听说还是陆家小公子亲自出马!”

    “这不会”

    家丁心头替天行道的正义感油然而生,“这可恶的穷乞!”

    管家琢磨了下利弊,一下就夺过家丁手中的木盒。既是陆府要查的,这无论如何也算是线索,甭管它对不对,交出去了就是给官家供了便利。

    “你们几个,回去向老爷交差!我去趟衙门。”

    家丁敢怒不敢言,低着头灰溜溜地撤了。

    巷尾的人影嘴角上扬,轻功一闪就回了醉梦阁。

    苏浅浅此时只觉身心俱疲。

    对付高天海这种老狐狸,真论心计,她这直肠子肯定算不过,指不定还会被蒙在鼓里套出话。脑袋连轴转了三个时辰,她真想就地倒下去睡觉。

    高家的人去衙狱报信后,陆奇火速派了几个黑蟒玄卫过来。可她忙着应对高天海,还没来得及问李宸骁的事。

    苏浅浅侧头对向玄卫:“衙狱那边没有其他消息吗?”

    玄卫禀报:“李宸骁并未越狱,但我等守卫郡主之时,发现衙门的人在查一起盗窃案。”

    那玄卫思索片刻,“卑职并未细问,但听闻是有一猎户家中皮面具失窃,似乎与”

    玄卫凑近压低了声音,“那李宸骁偷袭郡主时所戴面具有关”

    “那醉梦阁可有什么动静?”

    “这个卑职就无从知晓了。”

    好吧。

    苏浅浅无心再问,左右抻拉着四肢。夜幕已至,家家灯火从街边延向远方,她的肚子也有些隐隐不适了。那几名黑蟒玄卫兢兢业业地跟在她身后,连呼吸声都是刻意压住了的。

    不愧是四皇子的兵啊。挺直身板饿着肚子等了数个时辰,如今的精气神是丝毫不受影响。

    微风拂过,丝丝板栗清香撩起嗅觉,身体的酸痛顷刻烟消云散,苏浅浅瞬间提振精神,拔腿就朝十字路口树荫侧的铺子去。

    煤灶的火芯清晰可见,砂石的热气还未散尽,铺子老板将最后一袋栗子收入盒中,“姑娘,今儿个收摊了,明日再来吧。”

    “这不是还有最后两份吗?”

    老板面带歉意,“实在对不住姑娘,这些已经有人要了。”

    苏浅浅软了些语气,“若可以的话,能请您再炒一些么?我可以付双倍甚至三倍的价钱。”

    老板为难,“实不相瞒姑娘,小店此时早该打烊了,这两份都是一位公子临时加的单,天色也晚了,我得回去陪老婆孩子。姑娘明日再来吧。”

    黑蟒玄卫就在此时跟上来,那老板心颤,“姑、姑娘”

    “老板别误会,他们没有恶意。”

    苏浅浅柔声答,下意识捂着肚子转身,忽而听到栗子老板在后的呼声:“公子,您要的栗子好了!去壳和有壳的各一份。”

    暖黄的烛光向外溢,沙沙的绿叶在风中轻晃,身姿挺拔的男子牵着马车从阴影里走出,脸上依旧挂着雷打不动的微笑。

    马蹄缓缓前进,那滴答的节奏渐与苏浅浅的心跳合拍。他的目光很柔,落到她稍显惊讶的脸上时,不自觉多了几分暖意。

    苏浅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那清澈的眼神不掺一丝杂质,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陆予辞不露声色地别开目光,递出白银,“辛苦老板,不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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