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苏怀夕只觉四肢百骸皆是寒气,语气因不可置信变的沙哑。

    “你说什么?”

    那人见状,从怀中取出一物,圆润光洁,半边有些烧焦的黑印子。

    这么大的一场火,这桃木戒竟然只是黑了一些。

    “我们来时,只找到了这个。”

    苏怀夕凝了一眼,伸手接过戒指,“你说他死了。”她缓缓收紧五指,努力压住体内冲撞的灵力,“尸首呢?”

    弟子闻言嘘了声,回头看着身后的狼藉破败摇了摇头,“那日他刚受雷刑,只怕火势太大已化为灰烬。”

    早在苏怀夕离开那日,上头就撤了看守他的指令,大火烧起来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偏僻一隅,全身心都投入在别的山峰上。

    房屋树杆都被烧毁,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若是活着,早就跑出来了,怎么会徒留破败之景,却不见其中之人。

    “胡言。”苏怀夕攥紧了木戒,姣好的面容瞧不出太多表情,偏生让人觉得她此刻无比愤怒。

    不是悲伤,

    是愤怒。

    “师妹节”

    那人还想劝什么。

    苏怀夕未等他说完,化身一道银光而去。

    徒留哑言的弟子,良久才谓叹一句她修为增长速度,竟是如此之快!

    山峰共毁了七座,其中便有钟离茉等新弟子所住之处。

    事发之时,众人还在学堂听课,练武场还有人在练剑,爆炸是自东南角袭来的,一瞬间天塌地陷,学堂房梁倒塌,爆炸中心一切都化为碎末。

    措手不及。

    钟离茉险些被压在房梁下,好在孟亚杰关键时刻拉了她一把,将人拽了出来。

    “你说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爆炸呢?”

    纵使过了两日,每每想起来钟离茉仍心有余悸,看向不远处帮忙收拾残垣的孟亚杰,抿唇不语,心中五味杂陈。

    “定然又是那魔族搞得鬼!”有人忿忿扔下手中工具,满目愤恨,“我定要勤加修行,斩妖除魔!”

    众人心中都有气,此无妄之灾害许多弟子都受了伤,住所也被毁了。

    若说没有情绪,那才是假。

    钟离茉抱着重新分发的被褥,秀眉平平,似喃喃自语,几分担忧,“也不知道主峰怎么样了。”

    “听说主峰没出事。”孟亚杰不知道何时排队在钟离茉身后,衣袖挽至肘腕处,露出一节结实的小臂,上面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在阳光下显得狰狞,轻巧拿过钟离茉手中的物件,自然继续道,“不必担心。”

    钟离茉看了一眼男人的手臂,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你手”

    前方的人好似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回眸望她时眼中有惑,“你说什么?”

    “没事。”钟离茉想到几日前的耳闻,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洛月峰主要就是外门弟子的居所,此时炸毁了将近一半的房子,现在的弟子们只有挤一挤,先暂时有个居所凑合一段时间了。

    平时两人一间的屋子,现在有的挤了六七人,住不下的只能打地铺。

    事发突然,原本这么安排也是合理之举,多数弟子都没有意见,只有个别。

    西边过角门的院中此刻正在争执不停。

    被子裹着行囊被扔出了门外,三个小弟子羞恼地去将各自的东西拾起来,怒视挡在门口的人,“你!掌教说了,我们就分在这个院子里住的!”

    他们晨时领完新的被褥,便寻着名单上的位置找来这里。

    未曾想行李都还没有收拾,就被人连着被子带人都扔了出来。

    黄唐从门内慢慢悠悠地走出来,倨傲着,“本少爷不习惯与他人同席,只能委屈各位师弟们在院中凑合凑合了。”

    “你!你怎么如此!”

    三人脸都憋红了,怒指阶上之人,“这院落不知何时修好,难道我等要夜夜宿在这青石板上吗?”

    更深露重,课业不歇。

    凭他们的修为,身子定会被一日一日拖垮不说,若是考核不过,在等下次入选内门弟子又是两年之后了。

    黄唐根本不在意,环胸笑看着他们,摆明了态度。

    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入门住。

    “你们什么身份,也配与少爷住在一处?”

    黄唐身边的跟班恰逢时机开口,一左一右站在黄唐身侧,很是威风。

    “都是清风派弟子,你怎以少爷自居,摆架子!”三人很是不服,可黄唐恶名远扬,轻易在门内也不敢动手,跟在黄唐左右两边的跟班,修为都不低。

    凭他们三人,

    对付不了。

    闻言,黄唐笑得夸张,双手一摊,面色傲慢,“我就是这样,你能怎样呢?”

    话音刚落,从主峰划出一道银光,直奔洛月峰而来。

    “黄唐。”女声悠远清脆,不辨喜怒。

    人未到声先至。

    众人循声抬头,下一秒穿着狼狈的人便出现在了两拨人中间。

    苏怀夕冷然看着三阶上的人,询问,“季洮呢?”

    黄唐一愣,方才他感受到一股蛮横的灵力靠近,回神间就瞧见苏怀夕出现,刚才那怪异的感觉也消失不见。

    只道是自己出了幻觉。

    “是你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苏怀夕,见她衣裙破破烂烂如烂布条,脸上也有不知道从哪里蹭的黑印子,衣服还有大大小小的红印子不知是血还是什么。

    乍一看,还以为她刚才牢狱逃出来呢。

    “你。”黄唐嫌恶地上下指了一番苏怀夕,“脏死”

    话没说完,衣领已被人狠狠地攥在掌心。

    速度之快,站在黄唐身侧的两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回神时慌忙抽出佩剑,大喝,“放开少爷!”

    季洮说过,黄家的仆役除了像他那样买回来的,一般都是从出生就开始暗自培养的,从小就被灌输一种观念。

    保护主人。

    苏怀夕像是没有听到两人的警告,乌瞳冷漠,手下愈发收紧,声线清冷却像是压抑着什么,“我问你,季洮呢?”

    “咳咳,我不知道!”

    黄唐反应过来时,一阵羞恼,抬手就要撩开苏怀夕的桎梏,可少女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松开衣领索性捏住了他的脖颈。

    她漠视着黄唐渐渐变红的脸,垂在身侧的左手掌心被无意识掐出血来,轻微的疼痛才令她理智回笼了片刻,松了几分力道,继续问道:“他的契魂灯,可灭了?”

    不止黄家,只要是大家氏族,为了防止仆役做出背叛主家的事,都会签订契约,违背契约的人会受到惩罚,至于惩罚是什么,各家皆是不同。

    但黄家比寻常氏族更过分,他们以秘法取仆役一根燃灯,若是背叛,灯毁,人非死即残。

    同理,若是人死了,灯也会灭。

    这种东西,会跟随主家,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也是拿捏下人的手段之一。

    “苏怀夕!你大胆!你知道你威胁的是谁的命吗!”

    两侧跟班心有焦急,可却不敢轻易上前,生怕苏怀夕对黄唐真的下了狠手。

    阶下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了一会,待跟班喊出少女的名字才猛地想起此人是谁。

    苏怀夕充耳不闻,执着地又问了一边,“他的契魂灯,可灭了?”

    她不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

    怎么炸了七座山峰,谁都没死,只有他死了呢?

    离别前少年的欲言又止犹在眼前,那也她怕听到的答案令自己失望,离开的匆忙。

    却不曾想,只是一月,

    物是人非。

    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苏怀夕内息有些乱,灵力冲撞下让她脸色泛白,可力道不卸。

    她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你你放开我,我告诉你。”黄唐伸手努力掰扯着苏怀夕的手,内心忍不住惊讶苏怀夕修为增长的速度之快。

    这段日子,她与兽斗,与精怪斗,不论身体还是修为都上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苏怀夕没有犹豫,伸手将人扔到了一旁,目光冷然,“说。”

    实则体内气血翻涌,怒气喧嚣间想要夺了她的理智,她绷不住冷静的模样,急促又道:“他的契魂灯,是不是灭了?”

    黄唐咳嗽不停,恶狠狠地看着苏怀夕,“想知道?老子就不告诉你!”他快速起身,躲在了两个跟班身后。

    这话彻底激怒了苏怀夕,她压抑不住体内叫嚣的杀意,前进一步好似在与自己做极大的抗争,闭眼想要压住这体内的混乱

    可耳边总有道声音,

    叫她杀了黄唐。

    -

    沧澜壮阔,海面因入侵者变得汹涌翻腾。

    蔚蓝的海水逐渐变得深沉,望不见海底,连浮于表面的游鱼都看不清楚模样。

    这是东海最危险的地带,无人能入,也没有人敢来这里。

    一叶舟却在这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稳稳前进,舟尾立着红衣女子,身姿绰约,媚态百生,从容不迫地唱着婉转悠扬的歌,目光时不时落在舟前静静站立的男子身上,红唇微扬。

    “尊主,就快到了哟。”

    暨玄穆任海水汹涌,白发张扬,宽肩窄腰,气势逼人,红瞳安静地注视着前方,连回应也不曾给一个。

    女子似乎早已习惯他的反应,也不介意,声娇娇着,“这禁海深处危险至极,从前也有大胆的人想探此中财宝,不过啊。”说着她妖娆漫步走近了一些,语调婉转继续着:“都是有去无回。”

    数日前,此人找上自己去禁海,虽未言明身份,可这张扬的白发红瞳还有肩上的炎火,无一不彰显着他的身份。

    这禁海之上,能行者屈指可数,海娘算的上高手。

    不过她海娘做生意不看身份,只看缘分。

    只是这数日来,不论自己如何接近,说些什么,这三界魔尊从未给一丝一毫的回应,这让她头一次产生一种挫败感。

    “禁海吃人不吐骨头,尊主虽修为高深,可独身前来还是过于自信了麽。”海娘有些不满地撇了男人一眼,尽显媚态。

    百年前,那前魔尊何等风流,六族三界,哪里没有那位风流的痕迹?

    未曾想生了个如此无趣,又与自己行事迥异的儿子。

    海娘忍不住嗤笑,不知道前魔尊未死的话会不会被自己的儿子气死。

    暨玄穆没有理会海娘的揶揄,又行片刻,他微微眯起眼睛。

    到了。

    海娘也敛了笑意,“奴家只能送尊主到此了,前路奴家不会去。”

    “嗯。”

    这些日子来少见的一句话。

    她哑然,又不满着,“三日,三日不回,奴家就返程不等了。”

    暨玄穆翻手化出一物,抛给了海娘,不言转身入了禁海,雪白的发快速被海水吞没殆尽。

    一切又归于平静。

    海娘的叮咛没来得及说出口,看着掌心千年难遇的琉璃彩珠眼睛亮了亮,魔尊出手果然大方。

    她不屑探究暨玄穆所想,她只知道这禁海之下藏着许多秘密和可能,但是也有更多危险

    -

    西院三人看着方才还神气的跟班,此刻如破布一般被扔到远处时,下意识摒住了呼吸,望向苏怀夕的眼中震惊之色藏不住。

    他们这个小师妹,

    何时如此厉害了?

    黄唐也没有想到苏怀夕竟然破了两位地境的防御,一阵恐惧感油然而生,“你你敢在门内残害同门!掌门不会放过你的!”

    苏怀夕充耳不闻,耳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一丝一丝想要剥离她的理智,喧嚣叫喊着让她出手,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所有人。

    她这是怎么了?

    苏怀夕顿住脚步,伸手扶了扶抽痛的额角,唇色因咬力方恢复一丝血色,她撑着精神看向近在咫尺的黄唐,“告诉我,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黄唐眼底划过心虚,踉跄着朝后躲,“我不知道,他的契魂灯不在我这!”

    杀了他。

    杀了他啊,

    苏怀夕唇边溢出血线,紊乱的内息抽走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她眼红泛红,翻手化出仙剑,步步紧逼已经吓尿了的人。

    “怀夕。”自天边落下一道冷霜,雪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苏怀夕的身后,快速出手将人击晕扶入怀中,又化作一道寒光离去。

    整个事情不过五秒。

    黄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两股战战,浑身脱力地瘫软在地上晕了过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余下三位弟子良久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都对刚才的事默契不言,不过

    这边雪凌将人带回自己的殿内。

    苏怀夕只觉身体一会犹如火烧,一会又似坠入万年寒冰中,冰火交替间险些想让她挥掌自断。

    偏生她又挣扎不得,只能带着这份痛苦,沉入黑暗之中。

    无边无际,

    永无止尽。

    待她再睁眼时,天幕已低垂,星光高悬。

    苏怀夕浑身都被汗水浸湿,有些疲惫的抬头遮了遮眼睛,她知床边有人,哑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三道力量相撞不相容,走火入魔。”雪凌坐在窗边,她看不见苏怀夕,却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不似下午那般乱,“若想驾驭这力量,这几日便静修,否则有性命之忧。”

    苏怀夕知道雪凌的话不是开玩笑,顿了顿才慢慢回着,“知道了。”

    察觉到雪凌想走,苏怀夕还是开口问了,“他真的死了吗?”

    “他?”雪凌脚步顿住,似乎在回忆些什么,漠然着,“是的,师兄说他契魂灯已灭。”

    师兄,黄天戎。

    也对,黄唐不知道的事情,黄天戎定是有办法只晓得。

    只是。

    “为什么七峰会爆炸,主峰会有大火?”苏怀夕遮着眼睛,继续问着。

    雪凌沉默片刻,“还在查,你休息吧。东海之行将近。”

    若不在出发之时修整好,她不用出发就死于走火入魔了。

    听着关门声,床上的人保持着一个姿势良久,良久。

    月光西移,苏怀夕才缓缓起身,去桌边寻了一杯凉茶喝,起身时却瞧一物掉落。

    借着月色,她看着落在地毯上那小巧的木戒,眼眶酸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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