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礼自问在军医营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外伤处置手法,针灸、结绳、外敷、烙铁不胜枚举,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次观摩带给他的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第一次见人用烈酒翻洗患处,也第一次见人将经脉整齐结扎切断,更是第一次见人将皮肉划开掏出体内破损无用的器官、再层层缝合恢复。

    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这干净利落的手法会出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女子。

    倘若陈瑾是同张小将军夫人那般自小在武将家中长大、惯喜欢舞蹈弄枪的便也罢了,可偏偏她出自规矩最多的陈府,是父亲千挑万选出来给他做正妻的闺秀。

    脑海中的谜团相互缠绕越来越密,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坐在对头的叶安澈忽然出了声。

    “今日之事,还望李掌柜守口如瓶。”

    “我虽只是个不成器的大夫,但有幸托生于权贵之家,蒙祖上荫蔽手里头小有势力。”叶安澈一瞬不错的盯着顾晏礼,虽是笑着但从他眼底看不到一丝温度,威胁的意味很是明显:“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想必李掌柜心里是有数的。”

    “……”

    一天之内被妻子和挚友轮番敲打警告,顾晏礼一时间竟觉出几分憋屈来:“侯夫人乃我顶头东家,我岂会做那吃里扒外之徒?倒是叶太医你,切莫把夫人这一手秘术给泄露了去。”

    “这是自然,夫人能得此造化必是有不可与人言说的机缘,你我二人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叶太医所言极是。”做戏做全套,顾晏礼起身恭恭敬敬同叶安澈行了一礼表示知晓与认同。

    对方身为太傅嫡子,愿意同他一个小小棺材铺老板费这些口舌,已是给足了面子和诚意。但凡换个其他人,说不得就是想法子直接让他永远闭嘴。

    更何况叶安澈搞这么一出来,说到底也是为了替他护好侯府。

    且细细琢磨起来,也是这么个理儿。暂不去深究陈瑾到底遇见了何种机缘寻得这一手起死回生的法术,就目前的结果来看,是利远大于弊的。没有她,顾思棠能否挺过这一关去,都是个未知数。

    “李掌柜无需多礼。”叶安澈跟着起身将他虚扶起来,面色相较先前柔和了不少:“两刻钟已到,我们还是抓紧做事的好。”

    在叶安澈的指导下,顾晏礼用一整晚的时间学会了如何看基础脉象、如何判断病患是否发热以及发热的程度。

    天刚蒙蒙亮,陈瑾便是已梳洗好带着两个丫鬟来了铺子正厅。

    “昨夜可一切顺利?”

    “顺利。”虽熬了一宿,但叶安澈的脸上丝毫不见疲惫,依旧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小明子脉象虽缓,但已比先前有力,这一宿也不曾发热。下官观他体虚,已给他服了补气血的药丸,想来还会再睡上一阵才醒。”

    “那便好,叶太医辛苦。”陈瑾闻言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她偏过头冲顾晏礼点了点头:“也有劳李掌柜了。”

    “思棠的高热也已退下,此处有我看着便是,两位还请家去休息。”

    虽然原身运动量少身子娇弱,但十几年来的滋补让她底子极好,稍作休息便可恢复元气,眼下陈瑾只觉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劲儿。

    “今日晚些下官还得上衙,便不与夫人客气了。”叶安澈顺从答应道,说罢便收拾了药箱要往出走:“如有急事,夫人尽可叫人去太医院寻我。只是这小明子……”

    陈瑾自然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说到底这是叶安澈找来的麻烦,如何善后是个问题:“叶太医若是信得过我,便将他留在我这儿,待他伤势痊愈了再说也不迟。”

    等彻底送走叶安澈已是天光大亮。

    “李掌柜也请回吧。”陈瑾瞥了眼依旧杵在她身侧的顾晏礼,开口赶人:“你这两日气色本就不好,又熬了一宿,还是多多歇息为妙。”

    “……谢夫人关心,只是在下还有一事想同夫人交代。”

    “哦?你说。”

    “夫人金枝玉叶,叶太医也出身名门,底层人为了生存会使出何种下三滥的招数想来二位并不熟悉。”

    顾晏礼的口吻异常的严肃,听得陈瑾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在下且问,夫人欲如何处理小明子?”

    “自然是等他痊愈后问他个人的意愿。”陈瑾一时没听明白,她只管治病救人,病人痊愈之后的事一概与她无关。

    “敢问小明子的病痊愈还需几日?”

    “需看之后的护理情况,理想的话大约一个月的时间。”

    “那便是不成了。”顾晏礼轻叹口气,摇了摇头道:“夫人不妨将送他来的那两个小子叫来问话。”

    陈瑾越听越糊涂,但还是照做,将两人叫来了前厅。

    一番梳洗后,两个换上干净衣裳的少年瞬间变了个样。虽说还是瘦弱得厉害,但与昨晚那叫花子般的形象已是有了天差地别。

    “小子拜见侯府夫人,谢侯府夫人救命之恩,祝侯府夫人吉祥万安万福。”

    一上来,两人便是齐齐跪到陈瑾脚边胡乱行着大礼,嘴里牛头不对马嘴的说着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吉祥话。

    “……你们且起来说话。”陈瑾颇有些头疼道:“我有些话想问你们,你们定要如实作答。”

    “是。”

    “我且问你们,如果昨晚叶太医未能撞见你们,你们打算如何处理小明子?”

    “回夫人话,昨夜我们本来也是往这寂光斋来的。”

    “为何?这寂光斋又没有大夫。”

    “我们,我们没想过寻大夫。”年纪大的少年喉结一滚,面上浮起几分红,羞赧道:“我们是准备来同李掌柜……讨要草席的。”

    “小明子的婶儿看他没熬过净身,便是将他扔在了外头自生自灭。我们兄弟二人不忍心瞧他被野狗叼吃了去,便、便是想着来讨块草席把他裹了埋,好歹也算入土为安。”

    “嘶——他可还喘着气儿呢啊!”身后的秋菊一个没忍住先喊出了声。

    “我们,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

    “如今连年打仗,药材成了稀缺品,寻常药铺看诊的收费更是较前些年翻了数番。”顾晏礼垂眸接话,陈瑾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无甚感情道:“寻常百姓家里生了病,尚且只舍得去开一次药,治不好也就放弃了,妄论这些连饭都吃不上的人家。”

    “夫人,李掌柜说的是。南城的孩子,尤其是死了爹的孩子,是长不大的。”

    陈瑾从未想过事情的真相会如此残酷,表明上一片祥和富饶的上京城里,竟有这么一批连活着长大都是奢望的孩子。

    “官府难道就不管吗?”虽说她并未对封建社会的官府抱有多大期望,但这里起码还属于首都,倘若在天子脚下那批父母官都如此尸位素餐,那她真不敢想其他州府是个什么光景。

    “管也得管的过来才行。”伏爬在地上年纪偏小的少年猛一抬头,陈瑾首次从他眼底看见了几分无畏。

    只见他不顾兄长的拉扯,一股脑儿的站起身来,仰着头如同一头困住的小兽般嘶吼:“光我们住的那条巷子就有不下十个爹战死的孤儿,南城数百上千条小巷,敢问夫人光一个衙门他管得过来吗!”

    “怎么会?!”陈瑾闻言只觉荒谬:“陛下不是出了军功令?即便没能在战场上混出名堂来,朝廷也理应发放了足够他们妻儿过活的抚恤金,怎——”

    “抚恤金?!”还不等陈瑾说完,那小少年便是冷哼一声打断:“要是真有那玩意儿小明子还会被送进宫做太监?他娘还能被她奶给卖了?”

    少年还欲再继续抱怨嘲讽些什么,便是被一瘸一拐冲上前来的顾晏礼给击趴在地:“想撒野也给我看清楚对象再撒,夫人从不欠你们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也是一时心急,夫人饶命!”

    陈瑾看着脚边以头抢地的这对兄弟,只觉深深的无力。

    一条巷子里有十个小明子,那一百条巷子里便有一千个,一千条巷子那就是一万个,这还是在最安定繁荣的首都。

    她不敢去想整个大雍还有多少条这样的巷子,还有多少个活生生等着被野狗分而食之的小明子。

    “……罢了,你们且起来说话。”陈瑾默默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才平静下来:“其他人且先不论,小明子如今已是性命无忧,你们作何打算?”

    被赦免起身的兄弟二人抬起糊满了血的脑袋,互相搀扶着起了身,年幼的深深埋着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回夫人,我们准备等小明子醒了便把他抬回家去,再过五日他就该进宫了。”

    “进宫?!”陈瑾只觉不可理喻:“他伤得这么重,还要赶着进宫?”

    只听顾晏礼淡淡开口,替二人作了答:“夫人有所不知,这挂了档子便等同于与宫里签了契约,上头详细记录着报名人的所有信息,反悔逃脱便一律视为欺君,是要被株连九族的。”

    “小明子若是没活过来便也罢了,他叔婶只需找刘屠户并两个人证,证明小明子已死,事情便可做了结。可如今人被救了回来,自然就没有不入宫的道理。”

    “你方才想交代我的,便是这事?”陈瑾这下总算明白了,顾晏礼之前为何说她和叶安澈不懂底层人的困境。

    倘若没有顾晏礼的提醒,她和叶安澈大概率就会扣下小明子,直到他痊愈方才会放人。而这个无知的行为,显然会导致小明子错过进宫的日子。

    假若这对兄弟是软弱不堪用的,不敢同她说实话,那一个不小心便会害得小明子叔嫂落个欺君之罪,甚至于她和叶安澈也不能幸免。

    “嗯。”顾晏礼难得没有同她用敬语:“依我看,夫人至多再留他三日,等能下地了便是叫他家人将他接回去罢。”

    “如此,与送他去死有甚区别?”初入宫的小太监,无权无势的,用脚趾头想也知会被分去做那最累最脏的活。

    “夫人已救过他一命了,之后是福是祸且看他的造化。”顾晏礼态度强硬,丝毫没有要顺着她来的意思。

    陈瑾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她必然会乖乖将人送进宫去,但眼下还有几天时间留给她去操作。

    小明子的未来好坏与否她无意去干预,个人有个人的业,但只要小明子的伤未痊愈一天,那他便是她的病人,她有必要负责到底。

    意见相左的二人互不相让,一时陷入僵局。

    “夫人。”秋菊那如黄鹂般脆甜的声音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奴婢、奴婢有一个同乡在宫里头做大太监,听闻很是有几分权势,不如奴婢给他传封信儿,求他把小明子收去,多关照关照?”

    “你什么同乡?我怎不知。”秋菊是自幼跟着原身长大的,被买进陈府的时候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隔了那么多年突然冒出来个做太监的同乡,陈瑾很难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他入宫前曾来陈府寻过奴婢,可奴婢那时怕您不喜这没了根的奴仆,便是从未同您提起过。”

    听上去倒挺像这么回事,如果真能找到个愿意在宫里头给予小明子庇护的大太监,那便是极好的。有人护着,他便不必再带着如此重的伤做苦力,好歹是能有条活路。

    “你那同乡姓甚名谁?我先着人去打听打听。”虽然她只进过一次宫,手且还伸不到里头去,但打听个太监的本事还是有的。

    “奴婢、奴婢……”

    “怎么,你不晓得他进宫后用的什么名儿?”陈瑾下意识眯起了眼,秋菊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你莫不是在哄我?”

    “不是的,奴婢怎敢呐。”秋菊此时此刻只气那世间没有后悔药卖!她听那小明子的身世甚是可怜,一个忍不住便说秃噜了嘴,却是忘了自己这个主子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单纯好糊弄。

    “我那同乡,是、是吕阳平吕公公。”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把那位主子的名号老老实实报了上去。

    “殿前公公吕阳平是你同乡?”

    秋菊没想到李掌柜的反应竟是比她家夫人还要大,且还敢直呼那位的大名,一时有些气不过。

    “是又如何?李掌柜既然听过他的名号,知晓他的品级,怎的还敢直呼其名?”她是有些怕他们夫人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容忍一个棺材铺小掌柜踩到那位头上去。

    “殿前公公?是在哪个娘娘那里做事?”

    “回夫人话,吕公公是在东宫里头做事。”如过太子能顺利登基,那位主子便是能一步登天,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御前总管大太监了。

    “如此说来倒是省了我去打听的功夫。秋菊,辛苦你即刻去跑这一趟,探探那吕公公是个什么态度。切记以你自己的安危为重,他不愿意便也罢了,我们再想其他法子。”

    “……是,夫人。”

    半个时辰后,秋菊站在东宫一处偏僻的角门前,惴惴不安的等着。

    吱呀——

    斑驳褪色的厚重木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一个十岁出头作太监打扮的小子快步迎上前来,低声责备道:“秋菊姐姐,你今儿个怎的不提前说一声就找上门来了?我瞧着干爹的脸色不太好,你自己且小心些罢。”

    “我也是被逼无奈。”秋菊重重叹了口气,说到底都怪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多谢你了,我自会去寻主子好生解释。”

    不多时,秋菊便是轻车熟路地摸进东宫一处人迹罕至的角院。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寻那位,心里怵得不行,站了好一会儿方才稳住颤抖的手敲响了门:“主子。”

    “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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