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子越走越熟悉，忍不住猜测那地方是不是此前自己已经来过了，待得看见那镇子边缘时，已经大约确定了那便是鹿扬镇——也是此前与无我大师几人一道去大悲寺法会时候路过了这地方，还怼了个迷糊不清的假修行。zing
当时还是无尘子第一次出远门，记忆深刻。
如今好几年了，无尘子还能想到那人。
“师兄，你所言的鬼魅地方，莫不是这镇子吧？”
无尘子试探着问了问。
子真道人看来也不惊讶无尘子居然晓得这鹿扬镇，正好放慢脚步，稍稍息了一下，等真儿喘息了片刻，随意应道：“正是这镇子。说来这镇子也是好地方，风清水爽，山高木秀，水气充盈，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一个难得的安稳地头。”
子真道人又补了一句，言罢，遣了真儿去寻本地修行，二人寻了一棵百年老树，静思。
三年前无尘子几人不过是夜行至此，又因着张伟福的事情停留了一个上午，只是以为那张伟福是被人以入梦法门惑了心智，将那执念破解了也就妥当了，又急于去大悲寺参与法会，并未专程去张伟福遇邪的地方细看。
不过想想，彼时张伟福那伤心模样，会不会领着三个恶劣的人去寻妖邪，尚且不定。
今日到了地方，虽烈日炎炎，无尘子法力护体，并无炎热感觉，反倒是觉着阴气侵体的凉意阵阵，总觉得有些不大对接，忍不住便使了天眼符开了法眼，顿时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入目所及，黑烟一片，如青纱，似薄雾，将个里许长短的镇子笼罩着，昏暗一片。纵然上有大日光明，下有地脉运转，中间人来人往，草木繁茂，红绿相衬，飞禽走兽，鱼跃鸡鸣，灵机轮转，五行流动，却依旧不能驱散化解这阴凉气息，遮天阴气。
隐约间，大老远方向，又有几道拇指粗细的烟柱冲天而起，就是远了些，无尘子只看得模模糊糊的，料想那也是阴气柱子，不是凡俗烟火之气。
凡俗烟火，上不了天穹的。
那依稀可见的镇子，在这雾气之中，有无穷草木生机浮动，多少多了一点灵动。
无尘子怀疑自己那符出了岔子，又燃了两道，都是一般无二。
唯见阴气遮云烟，不复五色影又现。
这镇子，怕是个不小的麻烦，也不知子真道人能不能化解的了。
无尘子压下心头莫名惊骇，转向子真道人。
子真道人有些嘘声，面上还算镇定：“师弟也看见那雾气了？”
这定然不是雾气，能够挡下太阳真火的热力，使有法力护体的无尘子都觉得凉飕飕的，除了阴气鬼气，不做他想。
只是这阴气太过异常了。
日间阳盛阴衰，阴气被太阳真火之力逼迫，定然是在地下潜藏，也就晚上太阴冒头，将阳火压下，又太阴之力勾动，地脉阴气这才能冒出地面几尺，如今又是六月流火时节，漫天阳气蒸腾，热火灼烧，恨不得将天上地下全数布满阳火，便是十五夜晚玉兔高升时候，那阴气也在地下潜伏，如何能够形成如今漫天阴气笼罩的诡异样子？！
尤其此时，乃是午时前后，大日高悬，按说天地间该是一片明朗的，却有阴气遮盖漫天阳火，在无尘子法眼中，这鹿扬镇镇子附近比百年老木遮阴的峡谷地方还要阴森几分。
也不晓得那里边诸多镇民牲畜鸟兽如何受得？
这阵子上的神汉，便看不见么？
收回心思，无尘子不带半点起伏，应道：“看见了。”
“这地方雾气颇为浓重，有些类阴气模样。”
子真道人也在凝目远望，又寻了个小丘，却是河水旁边的丈多大小石头，也有镇压风水的用处，正好避开两边树荫微薄生气的遮掩，将周围都细细打量了一遍，点头道：“还好这阴气此时尚且有几分薄弱，没能到彻底遮蔽阴阳，自成一界的地步。”
无尘子没有留意到子真道人的凝重，反而疑惑另外一个说法，便问道：“自成一界，又是哪般说法？”
子真道人晓得无尘子传承不完整，随口解释道：“师弟也以法眼观了，当能看的草木生气流转，可见这阵法还未到真正的隔绝阴阳的地步。”
“若是那阴气极盛，五行之气，纯阳之力都得避开，便是自成一界了。”
“凡间人进去了，生机全数被压下，不是鬼魅，也要成了鬼魅。”
“便是我等修行，有法力护身，到了那地方，也借不来几分五行法力，招不下几缕纯阳真火，只能能仗着一点修为硬撑，不过若是道行高深，如我老师一般的仙人，还是能借来仙神法力的。”
“这也是为兄师门传下来的说法，为兄三四十年来是没有见过的，想来这般玄妙地方是无法成就了，等等，有些荒山野岭的，师兄我也不敢去，瘴气弥漫，与那鬼蜮也差不了几分了。”
子真道人最后那一句话，颇有几分唏嘘味道。
无尘子压下好奇，细想片刻，却不是对这阴气的强弱和子真道人是否真的见过自成一界的地方，而是旁的，半晌不能理清，便问道：“师兄，我看这阴气手段，不像是三元九运演化而成的，有些人为迹象。”
三元九运演化，也是个玄妙的变化，却不会将天地颠倒。
“只是这鹿扬镇往来多人，并不是个作祟的好地方，如何会有人如此不明智，挑了这么一处显眼地方？”
“我们在这镇子外头，还有里许地方吧，已经能够瞧见了。”
子真道人思忖片刻，在掌心将这鹿扬镇的山水变化排布了一遍，又跟着时辰方位掐算了，应道：“诚如师弟所言，这鹿扬镇可是处风水上佳地方，玉带水，莲花地，便是三元九运过了，这地方最多失了龙气，也不至于成如此凶恶模样。”
“如何，阴气也上不了天的。”
“若是以纯术法手段便造就这模样，莫说你我二人了，再来二十个你我这般修行，也解不了。”
“若是以阵法手段，这布置又不甚高明。”
“阵法者，显出人为痕迹的，只是下品，显出自然演化才是高人。”
“这手段痕迹太重了，只要有些修行，能够开出法眼，一抬头就能见着了，若真是个阵法，又是可能将整个镇子生灵给害了的，还要败坏鹿扬镇的风水，罪孽何其大也！你我二人联手给化解了，能够赚得无边功德了。”
带了几分欢喜味道的话音落了，子真道人便收了法眼，回了主道，寻了个阴凉地方等着真儿回来。
无尘子有些迟疑，有不少疑惑地方，却又一时问不出来，只能干巴巴跟着。
此时无尘子修为虽已经进益不少了，但见识还是太差，只晓得有个阴阳变化，晓得个五行生克，晓得有七星八卦，晓得咒文罡步，跟仙神相关的或者还能应出其中一二，至于那阴阳两仪五行八卦等生克变化如何来得，根本是一头雾水，掉书袋还可以，细说其中便只能哑口无言了。
夏日时候，暑意下压，常人难受。
好在这官道边上还是有不少遮阴老树，二人在阴凉中间呆着，半晌时间才见得有两个短褐汉子路过，各自好奇盯了无尘子二人，但不等无尘子回看，又各自埋头而去，方向却是那镇子方向。
子真道人留神细看了那两个汉子补发，叹息两声，没有言语。
不过一刻钟多点时间，真儿便带了个矮瘦小老头小跑着回来，那小老头五六十岁，馒头白发，一脸褐色岁月痕迹，粗布衣裳，草鞋，双脚枯瘦，全然是农家汉子装扮。
无尘子还有法眼尚未全部消散，还能看得那汉子身上有修行痕迹，却是一道神明金光，淡薄似水，若非细细瞧了还看不见。只是这么一丝神明金光，已然是侍奉神明多年才能得来的，神妙无比，足以将那周围的邪祟气息拒在外边，使小老头身体康健，不似方才两个汉子身上阳气虚弱。
这金光，无尘子在碧霞观几个日夜侍弄神像前香火的道人身上也见过。
小老头远远看了二人，不太相信，又小跑几步靠拢来，稍稍分辨，便对着年岁大些的子真道人恭敬施礼，拜道：“小老儿乌正信见过真人！”
得了子真道人稽首回礼，其又恭恭敬敬对着无尘子施礼问道：“小老儿见过真人，请教真人尊号？”
无尘子也还礼应道：“当不得真人称呼，小道无尘，也是听闻此地有邪祟作祟，便恬着脸跟着师兄一道过来看看。”
老道见子真道人没有反驳，面上挂着笑意应道：“镇子上一点小事，如何能劳烦两位真人驾临。”
言毕，其转而一边引路向着镇子行去，一边解释这事情来龙去脉。
这镇子山清水秀，风水上佳，不远处有座山名为墓葬山，听说更是个好地方。
如此，自然有不少精通风水手段的高人替附近的富贵人家做了先人墓穴，葬在这墓葬山上，又有镇子上的世居人家一直都将过世先人埋葬在墓葬山，还有些附近懂得风水手段的火居道士，神汉神婆也偷偷寻了这地方布置，百年或者更多年岁下来，墓葬山已经被掏得满是墓穴了。
虽达不到三步便是一个坟茔墓穴的地步，一锄头挖下去，说不得会翻出具腐朽的棺木来。
听闻这山上，已经有几百年了，以前的不说，只是这老头子自己大半辈子，便见了百八十号人被埋在山上了，每逢清明时候，年节时候，满山挂白，数里地之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十分渗人。
无尘子听得此处，忍不住插话道：“据贫道所知，我辈修行，便是不能成仙得道，也应该是有好友，也有徒子徒孙传下了。只要不做罪孽事情，自然有人会替自己超度安排，用不着这般风水地方吧？”
老头有些不明其理，疑惑地看向子真道人。
子真道人也有些头疼，解释道：“师弟所言，其实是说我们这些修行之人，沾染了功德，有修为在身的，或者如你一般侍奉神明的，死后自有轮回方法，用不着操心风水墓穴。”
无尘子又解释道：“佛门都是求的舍利子，有佛塔安葬；道门真的修行失败，自有弟子妥善超度。”
“甚至有些高人，晓得某地风水败坏，还刻意将自家尸身埋在那，点化风水！”
“主持所言，有高人于此布置，无尘难以相信。”
乌正信一脸懵懂表情，比那学堂稚子还要呆愣三分，只将子真道人看得面皮抽动。
“可山上分明有不少墓碑都是带了八卦符的，墓主也都是某某道人……”
其犹自不相信，还是辩解了两句。
无尘子与子真道人对视一眼，前者是好奇，后者是心有猜测。
道门修行羽化后，将就些的一般都在道观附近随便寻个地方葬了，不讲究的一把火烧了，毕竟羽化便表明自己这一辈子仙道修行败了，要不是不甘心的化作鬼物继续纠缠，迷失心智，堕入恶鬼，还有些希望的是借用功德，谋划来世，剩下那些福德运数全都没了的，也就只能老老实实转世投胎，来生随缘了。
至于乌正信所言，无尘子二人还是相信的。
乌正信请二人来解决魔障，定然不会隐瞒，再者二人都是正经修行，一看便是有道高人，自不会对鹿扬镇起什么坏心思，乌正信也用不着隐瞒。
无尘子看子真道人面上了然神色，片刻也醒悟过来，或者那墓葬山上便是有心有不甘而羽化的鬼修了。
后者斟酌片刻，约莫不晓得是不是该将身后事告知寻常人，无奈乌正信此次必然是要看得山上异象的，想遮掩也没用，终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这生死轮回事情，并非是什么秘事，但凡传承远些的门派都晓得，修为高深些的也能自道门佛门打听到。”
“也是这般缘故，我们修行之人才能坦然应对鬼物邪物。”
“非有轮回手段，我辈修行平日出门定然要百倍小心，至于与那鬼魅争斗，更是避之不及。”
乌正信还是一脸怀疑。
落叶归根念头，在这些人心头扎根多年了，出家无后已经是大逆不道了，但听二人意思，除非修行有成，相互超度，否则反而不得轮回。
这让一直侍奉神明深信死后定有来世的乌正信如何不心神动荡。
无尘子有些同情，毕竟自己晓得此世仙神不显后，心中也有千般味道，也帮着解释道：“所以乌主持可以平和些，每日修行也不要落下，供奉神明恭敬虔诚，平日见了危难的贫苦的，可以帮忙便帮一把，待你死后，自有度化。”
“主持是侍奉神明的，以此助人而非谋求银钱，自有神明庇护，来世不愁。”
乌正信心思并未安稳下来，反而被这直白言语弄得愈发难受了，干脆也明白问道：“二位真人，民间传闻不是说有轮回么，落叶归根，魂入冥府，待得阎君宣判，六道轮回？非但是道长这般高人，老头这样的寻常人，便是畜生鸟兽，死后也是自行入了轮回的。”
“听两位真人意思，这轮回事情是出了岔子？”
无尘子修行至今，已经察觉了轮回的异样，只是心有疑惑，不敢解释。
怎么解释？
难道自己还敢真的跟这老头说，仙神已经隐匿了，轮回可能也断了。
好人未必有好结果，坏人也未必便会落入十八层地狱？
这老头身上有神光庇护，定然是个虔诚的，无尘子将这事情彻底说开了，这老头未必还能如往昔一般虔诚了。
子真道人老师是碧霞道人，已经是地仙境界边缘的高人，自然知晓更多，也给子真道人解释了许多。不过其中当有许多机密事情，还真不好告知旁人，故而子真道人犹豫片刻，含糊解释道：“以我等同道修行施展超度法术，才是真正的直入幽冥，不受忘川苦海，不受三河迷途。转生之后，便不是修行同道，也有富贵人生。”
“旁的，贫道也不能说的太多。”
“老丈平日多行善举，自有好处，用不着担心轮回转世。”
子真道人勉强维持了乌正信一点信仰。
无尘子知晓子真道人隐瞒了一些重要事情，但此时不是追问的时候，又与如今还年轻的自己关碍不大，故而也就没有发问。
乌正信看子真道人说的真诚，无尘子又在一旁左顾右盼，看来也不想细说，继续解释来龙道：“小老儿也不知那些高人做了何种手段，只是近几年来这山上总有鬼怪事情发生，见着了坟茔中冒出个鬼头了，有黑气冒出了，日落之后有说话声音了，林林总总，也有不少。”
“还有不少村人被那山上的鬼物惑了，甚至死了几人，有那么两个还是壮小伙子。”
“每个村人都死得好惨，看起来是山上的野兽害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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