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子来此不久，所见所闻皆是新鲜，与官府接触也不多，故而也不知其中是否有忌讳，至于官府吏员之间的勾心斗角和算计，大多不会与和尚道士这般方外之人牵扯到，至于大小，能住就行，至少比自己前世那三尺地方，大了不知多少倍了。qgrou
只是无尘子这般方外之人的房产买卖，很是少见。
这也是牙行那老头理所当然神色中告知无尘子的，江瑞景也一脸赞同。
这宅子位于城南偏中，二进宅院。
那牙行老头是个模样有些猥琐的老头儿，灰扑扑的短袖，一头银发有些杂乱，正躲在“蒋宅”门匾下，在两座石狮子中间，很是怪异地打量了一下无尘子二人，一个道人一个书生，又听着无尘子二人在一旁低声悄悄地议论如“吴兄，这宅子比那城西鬼宅贵了数倍，你这后面的日子可不好操持……”
“要不换一个便宜点的。”
“瑞景兄，这宅子应该贵得也有限吧，不至于我得掏空家底，至于日后生活问题且再说吧。”
“吴兄，这房子可不便宜。”
“此处还算安静，有利贫道清修。”
“我晓得另外一家，低了二十两银子的。”
“先看看这一家。”
……
一个书生和一个道士凑一块议说房价问题，总觉得有点怪异。
以常人眼观看来，书生便是贫穷，将来也一定有大气阔绰时候，偶有借债周转也颇为轻松，而那方外道人虽看来清苦，实则富裕的很，比许多寻常百姓家底丰厚好几倍的，老头对此颇为明了。
无尘子入了院子。
江瑞景在一旁介绍。
掮客也间或说上两句。
大门边上，是房门呆的，其后，便是前庭，花红柳绿。
前庭左侧，是伙房，右侧，是两间仆从屋子。
再前进，便是正厅了，简谱但宽敞。
正厅后面，还有好几间屋子，看无尘子将来买了，再做布置。
这宅子不小，老旧，砖瓦都灰扑扑的，显然好些年了，不过那梁木都是好东西，敲上去，金铁声音，偶有几块地砖颜色不一样，却愈发让这宅子显得古朴了，屋瓦也是黑乎乎的，不过却被清扫得十分干净，并不能见到多少落叶尘土。
左右也算是安静，听不到吵吵嚷嚷的声音。
外头，也不是主道，往来行人并不多。
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无尘子与江瑞景商议片刻，一会儿说价钱问题，一会儿说安静问题，磨蹭了半日时间，终于对老头道：“这宅子不错。我便定下了，只是钱财有些不足”，看了掮客眼神有些变化，取出三道凝神符交给掮客，又道：“我这些东西效力还不错，你可以给县令试一下，我打算以十张灵符抵其五十两银，剩余一百两则以现钱交易。”
两三百两银子，无尘子还是有的，只是如江瑞景所言，其手上还是要留些银子，以备日后生活所需。
京城居，大不易。
百江郡比不上京城，每日花费依旧不少。
老头拿着那符在手上，表情莫名。
——拿符来抵银钱，前所未有。
江瑞景看老头怀疑的神情，插言道：“你莫要这般表情。吴兄的宝物，在我等文人之中，备受争抢。县令试了之后，定然欣喜得很！”
“你只管将这符给县令大人便是！”
老头此时再看向无尘子的眼神便带了三分尊敬了，料想无尘子不是此前猜测的江湖骗子，点点头，沙哑道：“老头尽力一试。只是道长能不能换给小老儿一张驱邪的灵符？小老儿的族叔月前招惹了精怪，虽已寻了仙姑，但到现在都还是迷迷糊糊的……”
无尘子立时便要跳起，转念一想，便压下动静，拒绝道：“我精通的是静心凝神，于修行之人有些助益，于读书士人也有助益。对于驱邪除魔的手段，我没有涉及。”
“老丈不若去寻了碧霞观高人？”
江瑞景也想起昨夜那鬼宅之中的许多事情，其中便有倚仗颇大却无有效力的驱邪符，也补充道：“吴兄确实没有这般手段，老丈还是寻个灵验的寺庙化解吧。”
言毕，江瑞景又有些后悔，道：“老丈，这话学生可只对老丈说了，旁人问起，学生可不认的。”
无尘子若是有那降妖伏魔的手段，江瑞景也不至于在鬼宅转悠了大半夜！
老头半信半疑，但对于除魔修行的事情，确实不了解，只能讷讷地收了符箓便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喃喃：“不应该啊，前日那婆子都跳了半天，真真的，那精怪我都见着了……”猛然想起来，回头说道：“小老儿今日便去县令家的说和说和，若道长的宝符真有效果，大约两三日便能定下来。三日后的午时，无论成与不成，小老儿在此等候两位，将此事说明白。”
无尘子与江瑞景二人听了前面的话正相顾无言，后边便齐齐回应道：“好！”
掮客老头又领着无尘子二人在院子内打量了一番，免得成交时候又说这儿不对，那儿破烂啥的，确定二人看得清楚了，没有疑惑地方了，这才亦步亦趋告辞离去，留了二人在院子外转悠。
城南这地儿大多是富贵人家，比之城西那地方屋子紧挨着屋子，差距不可谓不大，这儿的院子左右都是高宅大院的，人多高的砖石院墙，将整个宅子围得如水桶一般，只是那院墙头上还是难免有些林木冒出头来，碧绿颜色，留了一片尺的阴凉，以供路上稀少的几个仆从避开暑日阳光。
这蒋家宅子四周都是丈许宽少有人行的街道，纵横交错，一眼过去，其绿荫由浅而深，直至模糊，街道两边又有五丈十丈的绿树成荫，遮蔽方圆，与黑瓦白墙阁楼错落相互掩映，远远看来，颇有幽静深远之意。
此时已是午时末尾，恰逢晴天，外间酷暑无孔不入，猫狗蛇鼠，皆寻了林下阴凉而行，二人于这宅院门前呆愣了一盏茶之久，也没有感觉到半点炎热，无尘子尚且可以说是有修为在身，江瑞景面上也不见半点潮红，多半还是那黑石道旁的树木缘故。
点点日光透过间隙落下来，在街道上落下千百点光斑，各种形状，随风跳跃。
久于此地呆着，于买房一事也无用处。
无尘子二人便离了那蒋宅，再缓步绕行，也是了解一下左右邻里。
周遭院落也鲜有人言人语越过墙来，便有一二犬吠声音，也在院子内转了一圈便散了，如此，无尘子竟然觉得这地头比那碧霞观还宁静三分——那碧霞观也是一个名声在外的道观，来往的香客游客数量不少，又有许多挂单的道士，如此种种纠结在一起，谈真辩假不息，敲钟打磬不停，便是有一二闲暇心思偷个懒，也不得安稳，两相比较之下，碧霞观更有红尘气息。
江瑞景缓步随行，也是一脸轻松模样，显然也享受这宁静的感觉。
这地方也不错，若能盘下来，红袖挑灯夜读书也是个不错的感觉。
只是，想想家中老母，再想想羞涩钱囊，江瑞景不自觉地顿了顿，又加速跟上无尘子。
二人各有思绪，不觉便是个把时辰过了，直到无尘子背囊中的小狗不安地“呜呜”几声，才将二人的心思唤回来。而后便是各自告辞分开，江瑞景继续去学堂学习温书，四书五经还缺了些，文章断句有些迷糊，需要多请教夫子，无尘子却是带了小狗，顾不得诸多挂单道士的嫌弃探询眼神，继续躲回碧霞观的去修行。
所谓修行，其实是睡觉，以前是狮子侧卧，现在是狮子带了条狗侧卧，感觉有些变化。
也暖和，也温馨。
有个宠物，依靠自己，心中暖暖的。
三日时间，倏忽而过，无尘子与江瑞景也如约一起到了城南的蒋家宅院。
依旧是个酷热日子，日头有些大，无尘子还好些，有修为撑着，身上并未见汗，可怜江瑞景，一身儒衫已经湿透了，头上儒巾也能拧出水来，倒是让无尘子生出许多惭愧来——可怜一个本该在学堂摇头晃脑读书习文的书生，被自己使唤得如此凄惨。
入了巷道牌坊，远远地，二人便看见了那掮客老头，面带喜色，身旁有一位三十余岁的俏丽妇人，又有两个三十左右丫环装扮的少女，正在蒋宅牌匾下，一起望着无尘子二人。
看了江瑞景狼狈模样，两个丫环还捂唇轻笑。
江瑞景到底与官家人等打交道多一些，一眼便看得明白了，这是那蒋家做主之人出面了，看那姿态模样，应该是蒋县令夫人，低声与无尘子说了。
无尘子也低声应了。
二人又沿着绿荫紧赶几步，终是到了那宅院跟前。
掮客老头见了二人，打过招呼，又是颇为恭敬地向妇人介绍了无尘子二人，又在无尘子二人进了宅院后介绍道：“吴道长，江公子，这位是县尊夫人蒋夫人。小老儿将吴道长买房的事与管事说了，管事又转呈了县令大人，夫人打算亲自与道长协商。”
言罢，其便引着五人往宅院正厅而去。
虽然蒋家离去时候已经将这宅院清扫一空，但还是有几张桌椅可用。
此前那两个丫环稍微打扫了一下院子，也备下了茶水，待蒋夫人等人入座后又一一送上茶水，便侍立一旁，静待吩咐。
蒋夫人面上圆润，不动如山，便是打量无尘子时候，也是一撇而过，看来富贵人家出生，书香洗礼，颇有礼仪，片刻后其温和出声道：“吴道长，妾身与道长也是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本应含蓄些的，不过妾身乃是直肠子，不喜弯弯绕绕。”
“夫人请说！”
无尘子心底咯噔了一下，却不知这蒋夫人是哪般脾性，忙应道。
“我家老宅的买卖算得一件小事，可以延后再谈。”
“妾身倒是另有一门大买卖，想与道长合伙，今日想询问一下道长的意见。”
掮客老头的表情不变，但耳朵动了一下，眼珠子不着痕迹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各种念头在脑海中转悠。
这一二月多的时间，蒋家上下对着小院子处置一事催促并不多，毕竟家宅买卖不是个轻松事情，便是与掮客打交道也只是个管事的老头，但今日一大早便遣了仆人将其唤过去，说是要见一下买主，未说缘由。
掮客老头也是多年人精，自然知晓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此事乃是官家人和出家人，掮客老头也寻不得多少缘由来阻挠，便领着蒋夫人来此指认买主。
至于其中异常，秉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习惯的掮客老头，只是心底各种猜测，嘴上还算严实。
江瑞景也心有所想，顿时便紧张了三分。
无尘子不太适应，低声问道：“我只是想买下夫人家的老院子当做修行之用。”
“至于夫人所说的生意，我还真不了解。”
“夫人也知我是个出家人，与那商贾事情，不甚精通。”
“怕是不能与夫人合伙了。”
前世的小白领，今生的道士，无尘子都没有做过大生意，也不敢贸贸然掺和进去自己不熟的行当。
尤其是这官府之人，心中七窍，可以将自己算计得死死的。
蒋夫人看了三人，已经明白三人各自心情，温声轻笑，又道：“昨日我家外子叮嘱妾身转告道长，道长若是想在百江郡清净修行，我家外子还是可以出些力的。”言罢，只是取了茶盏小啜两口，却不自觉放出了县令家当家主母的气势。
若是不想在百江郡清净修行，蒋县令也是可以出些力的。
江瑞景顿时明白，合上了前头猜测，心中不悦，也不敢看向蒋夫人，只能暂且压下心中不甘，手已经不自觉地捏紧了。
“外子还是第一次见着道长那神妙的灵符。”
“体验了几日，外子想着，道长乃是道家高人，每日修行，耗费不少。”
“这灵妙之物，想来绘制不易，用的宝贝不少。”
“我们蒋家倒是可以为道长寻来各种灵丹宝物助道长修行。”
“且道长整日忙于修行，怕是少有精力与那些权富应酬，我们蒋家倒是可以为道长应付了去。”
“只是要烦劳道长多绘制一些前几日的那种灵符，保我外子心神安宁。”
无尘子也明白了，却是蒋夫人想独家代理自己的宁神符，或者叫凝神符。
寻常人只晓得这东西可以安宁心神，唤作宁神符；修行之人以之凝练神魂，收拢散逸的元神，故而唤作凝神符。
无尘子被那蒋夫人气势逼迫，周身不舒服，却不得不温和劝道：“夫人，外物毕竟是外物，比不得心生的清净。”
“有经曰：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
“又有经文曰：人以难伏，唯在于心，心若清净，则万祸不生。所以流浪生死，沈沦恶道，皆由心也。妄想憎爱，取舍去来，染着聚结，渐自缠绕，转转系缚，不能解脱，便至灭亡。”
蒋夫人被人拒绝的极少，近来其夫高升，其也跟着水涨船高，自也不喜被个无有倚仗的道人拒绝，其声音稍稍粗了些，打断了无尘子长篇阔论：“我家夫君很是欣赏道长，还望道长不要辜负了这份欣赏。”
有无形的气场炸开了，端坐的诸人几乎都僵持不敢动。
无尘子也感受到了，僵了僵，便恢复了，依旧温和应道：“夫人，我们之间只是这宅院的买卖生意而已，本是简单。”
“夫人以这宅院换取银钱，贫道以银钱换宅院，常理而已。”
“只是，这宅院也只能换取些银钱，旁的，贫道却是不敢答应。”缓和了一下，又道：“当然，这宅院很适合小道我的喜好，清净安宁，少有纷扰，因此，我可以再赠送夫人十张清净宁神符的。”
蒋夫人神色不动，语气不变：“道长虽是世外之人，但也得在这百江郡生活不是。”
“我蒋家也有心襄助道长修行，道长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若是道长应下，你我两全其美，若是道长拒绝了，再寻仙乡，怕是少不了一些地痞流氓的无端骚扰，何苦来哉？”
“听闻道长前头在碧霞观挂单，甚是艰难。”
“到了我蒋家这儿，道长只需修行，外头杂事全数可以不管了，岂不更好？”
“当然，道长可能还有顾忌，也可予妾身坦言，但凡我蒋家能够办到的，无有不应允的！”
虽不是一手遮天，但以蒋家县令多年往来交道，驱赶无尘子这么一个来历简单的道士，举手之劳而已。
言罢，蒋夫人看了掮客与江瑞景一眼，便缓缓放下手中杯盏。
一旁丫环立时明白，出声道：“夫人有要事与道长商议，还请两位暂且回避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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