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淮水依然滔滔不绝,河面上,数百艘战舸逆流而上,猎猎的风声吹展了白帆。李宝立在船头,面上满是兴奋,然而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将官,目中却现出忧色来。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同样是半年前的淮西之战,韩世忠的水军折戟于淮岸,当时统兵的人,叫做刘宝。

    一模一样的行军路线,这一次,能胜吗?

    李宝无愧“泼李三”的名号,见众人神色恹恹,狠狠地敲在最近的人脑瓜上,叱道:“上次是敌有备待我不备,这次是我有备袭敌不备,有什么可比的?都给俺打起精神来,谁再耷拉着脸,就去吃军棍。”

    众人听着他前头还文绉绉的——必定又是岳飞教的,后面就原形毕露,显出泼皮的模样,都哄笑起来。

    “李太尉,不走快些吗?再晚了韩常就跑了。”

    李宝收起最新的一份军令,笑着眨眨眼睛,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跃跃欲试:“要赌就赌一把大的。”

    “停船!先靠岸修整。”

    韩常连夜渡河北上,在阴冷的夜风中一吹,总算觉出些不对味来。

    白日里来的,当真是岳家军?倘若不是,岳飞与这些人又经过了多少磨合?

    韩常仿佛抓住了什么,越想越兴奋,立刻派硬探回去查看,自己依旧往兀术大营去了。

    ——就算不是岳家军,有岳飞在,也不是他这支人困马乏的偏师能对付的,但把消息递给兀术,总算将功补过。

    “你是说,岳飞只带了不到万人,是过来虚张声势的?”兀术在经过最初的失落后,又兴奋起来。他盯着韩常,眼睛都亮了。

    都是久经沙场的人物,谁不知道兵将间的配合多重要?岳飞的可畏,一半在他自己的能耐,一半在治军的严谨。但治军是天长日久才见成效的,大行皇帝丧期内带着一群志气消磨的客军,孤军冒进,那是取死之道。

    能兵不血刃让南宋小朝廷自毁长城固然好,但要是他兀术在战阵上杀了岳飞……

    谁能拒绝得了这诱惑?

    “阿鲁补,去清点渡河的船只,我要亲率大军去濠州。”

    “都帅,岳飞岂会如此轻敌?说不得是有诈。”阿鲁补劝谏道。

    “岳飞不会轻敌,他们那新继位的小皇帝,可就不一定了。”韩常从旁反驳道。

    兀术赞许地点点头,岳飞如今下过一场大狱,想来更不及从前的话语权了,宋廷那年轻气盛的小皇帝,和好大喜功的主战派文官们,真把人逼上绝路,也在意料之中。

    即便如此,兀术也不敢妄动,依旧等候了两日,见岳飞始终窝居在濠州城中,算算携带的干粮都快用尽了,也全无北上之意,更印证出心中的猜想。

    夜半十分,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到淮水边,正排着队坐船时,下游处忽然驶来上百艘战船。

    “放火箭。”李宝一声令下,成千上万道火光冲向金兵密密匝匝的船只。正在渡河的骑兵哪懂水战,会游泳的忙不迭跳下河躲避,不会游泳的只好往旁的船上奔逃,反倒让火势更加弥漫,便是冷静自持的,也控制不住发了狂的马,一时间人仰马翻,许多骑兵甚至死在了马蹄下。

    李宝的水军占据着下游,士卒们便拿长枪去扎那些漂过来的人,河面上很快就满是浮尸。

    屋漏偏逢连夜雨,趁着金军大乱的时候,岳飞也带兵赶到。金军此时大多已渡过淮河到了南岸,偏偏兀术还留在北岸,南岸的人马没有统一的调度,缺乏背水一战的士气,被岳飞掩杀的溃不成军。

    “先对船上的人放箭!把火引到宋军那边。”兀术急忙下令。

    火光早已把水面照的亮如白昼,饶是李宝这边都是轻便灵活的小舟,如今也不免被火势波及。

    兀术想着这些搅屎棍一样的水军总该知难而退,那厢李宝等人竟然弃舟登岸了。

    ——登的还是北岸。

    “找死!”

    不待兀术下令,几支骑兵便要去围杀这些水军。正当此时,背后忽然一阵鼓噪,竟是又杀出一支大军,打的还是岳字旗。

    “这岳飞不能真会飞吧?”不然刚才还在南岸,怎么就饶到他们背后了

    "看清楚,那是岳云!"

    在岳飞去镇江捉拿张俊前,便先叫岳云去了建康,那才是张俊真正的大本营。而岳云在建康,非但安抚好了张俊的部属,还从统制官王德那里借来八千人——说借或许不妥当,因为岳云确确实实是有调令的,但军中的情势,平白无故要人奉令,也是得使手段的。

    岳云这支奇兵的出现,让北岸的金军也乱了阵脚。他穿梭在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枪尖挑过处,溅起一片血花,不多时便杀的人为血人,马为血马了。

    许多时候,胜负不过转眼之间,眼见着南岸的人马已经无法阻挡岳飞渡河,北岸这边被岳云和李宝前后夹击,阵型大乱,兀术便知道自己回天乏术了,如今只能趁早撤离,再做图谋。

    然而今夜的奇兵还不止这两支。

    五日前,维扬张子盖军中。

    中军大营里,刘子羽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张子盖变幻莫测的神情。他很清楚张俊的这个侄子,会做出什么选择。

    他能选的无非两样,要么是叛出大宋,投奔金国,要么就是堂堂正正地立下战功,保不住自己的叔父,至少能保全自己的位置。

    比起不少草莽出身的将领在宋金之间反复横跳,二代、三代们的选择要慎重的多,倒不是旁的什么,而是他们中的许多人,能力不足以脱离父祖的根基,去全新的地方发展。

    不论如何,随着张俊的倒台,张子盖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当缩头乌龟,随便混些战功了。

    “张某会遵从岳相公的军令。”

    刘子羽笑了:“我与张太尉同去。”

    张子盖赶来战场时,兀术大军正要撤离,又被他生生阻住了步伐。李宝见自己这边添了人马,愈发胆大起来,揽了些从岳飞那边渡河而来的轻骑,自带着这些人绕道金军背后,想追击他们已经先行逃离的女真贵族。

    金兵早已被几路军马弄的晕头转向,谁还顾得上管李宝?待到天明时,总算摆脱了宋军,撤回到安全的地方,清点数目时才发现,有个重要人物不见了。

    “岳相公,看看我活捉了谁?”李宝拖来一个被捆成粽子似的青年人,得意地朝岳飞显摆着。

    岳飞看他脸上还带着好几道血痕,东一块西一块地抹着金疮药,像只狸花猫一样,忍不住先笑出了声。倒是站在一旁的刘子羽凝神看了看李宝手中的人,好奇道:“这是谁?我却不识得。”

    “他自称是完颜亮,说是他们那个什么皇帝的堂弟,还是万户呢。”

    听到来历,岳飞和刘子羽的脸色都有些古怪,还是岳飞先反应过来,拍着李宝的肩赞许道:“干得好!这可真是大功一件,必能叫人心振奋。”

    站在另一侧的岳云假作不忿:“李太尉实在不厚道,放我们在这里苦兮兮地硬抗着兀术,你去立大功了。”

    李宝嬉皮笑脸地朝他挤了挤眼睛,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出了大帐。

    比起岳飞和刘子羽,赵谅这个穿越者对完颜亮的了解其实更多些。

    未来的金国之主,还没来得及写什么“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就先成了大宋的俘虏,怎能说不是讽刺呢?

    赵谅想过岳飞的战果会有多大,却不曾想过会有这天大的馅饼落到自己头上。

    他捂着被子笑出了声。

    然而重看一遍战报,冷静下来后,赵谅总算意识到,这是多么大一个巨坑。

    被馅饼砸死的概率很小,但不是没有。

    完颜亮身份尊贵,却毕竟年轻,并不在金国的权力中心,在战场上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失去了他,对金国的战力丝毫无损。这样重要的人物落到大宋手中,金国必定是要讨一个说法的。原本岳飞打这一仗,是为了以战止战,用议和以外的手段,争取些休养生息的时间,好让他在朝中能够理顺内政,任命大将。

    可完颜亮这么一来,就算金国也不想打仗,为了面子,总得做做样子,这么下去,不就无休无止了?

    但把人放回去更是万万不可,尤其是在赵构已经败坏了许多朝廷威望的时候,他赵谅想要收复中原,就断然不能向天下人示弱。

    赵谅思前想后了许多,才恍然想起,自己考虑到的,岳飞定是也思虑周全了,他既然大张旗鼓地把完颜亮送回京城献俘的,那想必心中是有成算的吧……

    “战报是谁送回来的?”

    “小岳太尉正在殿外候着。”

    岳云回来送的信?赵谅的睡意一扫而空,连忙振奋地坐直了身子,让黄彦节将岳云请进来。

    “臣父说,倘若金人再来议和,可以以完颜亮为质,与他们周旋。兀术此次损失惨重,最近应无南下之意,就算朝廷只是虚应故事,他们也不会当真开战。”

    “即便真要开战,该怕的,也不是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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