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行宫建于凤凰山下,每到晴日,鸟雀鼓噪。从前赵构在世时,最厌恶此景,总觉得似有敌人逼近一般,还遣了内侍拿弹弓射杀鸦鹊。

    今日宫阙上空又有遮天蔽日的乌鸦飞过——自从赵构派人治理鸟患之后,这样的景象倒是难得一见了。

    乌鸦本是凶相,但赵谅想到今日要做的事,又觉得实是吉兆,这些乌鸦,说不定就是来仇人赵构这里坟头蹦迪的。

    正值晌午,宫人们俱都昏昏欲睡,偌大的宫阙内少有人声,唯有乌鸦“呱呱”的叫声不绝于耳。

    “走水了!”

    一声惊呼打破了沉寂。

    络绎不绝的内侍宫女赶往声音的源头——福宁殿,一边跑着还一边纷纷扰扰地议论着。

    “大行皇帝的梓宫还在里面!”

    “梓宫不会被烧毁了吧?”

    “但愿不要但愿不要但愿不要……”

    然而事与愿违,等众人进去后,发现殿内全然没有失火的痕迹,唯独赵构灵柩前落下一块白幡,被火烧成了灰烬,连着棺材也烧缺了一大片。

    “怎么回事?今日是谁值守?”最后赶来的吴贵妃怒目看向众人。

    没有人自己承认,但很快有两个人被推了出去,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

    “是他二人今天当值。”

    众人指着的两个内侍,一个是张去为的旧党,名为李斛,投诚后被赵谅打发来福宁殿协理赵构的丧事了,另一个则单纯是安排来守灵的小宦官。

    两人都浑身如筛糠似的抖着,其中李斛更镇静些,半晌后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语言,忙不迭地磕头辩解,额头上都磕的渗出了血迹。

    “奴婢有罪,但这是有人要害奴婢!早上的时候,秦相公就叫奴婢中午去都堂,有大行皇帝的事宜要询问。奴婢走到一半,听说了走水的消息,这才又回来了。”作为山陵使,秦桧找内官询问些事情也合情合理。

    “奴婢……”小宦官也总算能说出一句完整话了,“奴婢是去领香烛供奉到灵前。”

    吴英怒不可遏:“殿内无人,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去领香烛?”

    小宦官看了一眼旁边跪着的李斛,大着胆子道:“奴婢去的时候,他还在殿内。”

    李斛百口难辩,他走的时候殿内确实已无旁人,可宰相召见,又岂敢轻易爽约?就算秦桧早已失了圣心,也不是他区区一个内侍能得罪的。

    幸而吴英也明白其中的关节,不再苛责二人。但失职依然是失职,便罚了小宦官二十杖,李斛八十杖,略过了此节。

    又问道:“既然无人看守,那是谁发现走水了?”

    这次跪下的是个小宫女:“奴婢是进来洒扫的,见到梓宫起了火,赶紧用盆里的水浇过去,当时火势已经灭了,只是奴婢一时惊慌,才喊了这一声,惊扰众人……”

    吴英也懒得听她后面那些为自己表功的话,叫人赏赐了些许绢帛给她。

    在吴英看来,这件事算是分明了。殿内无人值守,正巧风把挂着的白幡吹落在地,落在香烛和棺椁之间,引发火灾。幸而小宫女来的及时,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说到底,只是赵构的棺材坏了,又不是尸身被烧,再换一副就是。倘若真有人包藏祸心,那想来整个福宁殿都得起火,又怎会只是一副棺材的事?

    不过……也许还是开棺检查检查为好?只是这事吴英做不了主,便叫人去催促赵谅过来。

    赵谅此时在勤政殿留王庶用饭,来的比吴英晚了些。听完前因后果,便叫人斫开已经钉死的棺木,确认了赵构的尸身依旧完好。

    因着旧棺材被劈开了,没法重新阖上,于是只在上面盖了块布而已。又让秦桧这个山陵使赶紧去准备第二幅棺材,赵谅顺便还给了他随意出入福宁殿的权限。

    傍晚,一名新来守灵的内侍在黄彦节的监督下,推着车从后门离开福宁殿。车中放的,俱是赵构生前的钟爱之物,说是奉秦桧的命令,要先送到陵寝中随葬。

    秦桧效率惊人,第二日便送来了一副新棺材,然而等到移棺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在旧棺中的赵构的尸身不见了。

    他身边还跟着十来个官员,见此情形,莫不惊骇。

    然而朝廷讲究的是体面,秦桧想要的是无过,因此随行者竟无一个敢发声,都眼睁睁地目睹了被空棺材被放上灵堂。

    赵谅站在前头,竟然有那么一丝想笑——皇帝的新装,诚不我欺。

    秦桧出宫的时候,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赌对了,官家也在乎皇家体面,没有戳破赵构尸身不见了的事,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

    而赵谅在殿内也长舒一口气,他从穿越以来把赵构鞭尸的想法,总算能够实现了。有秦桧这样的人在,事情不会闹上台面的,而吴贵妃,大概还以为福宁殿只是简简单单地走水了而已,赵构依然好端端地被放在棺材里。

    等到天长日久谣言漫天的时候,灵柩都已经下葬了,谁还能验证真伪不成?

    不过赵谅也清楚,他能做成此事,全得感谢南宋小朝廷这草台班子一样的前朝后宫,根本毫无制度可言。

    “岳相公,你想鞭尸赵构吗?”

    难得有空暇,岳飞正在赵谅面前表演他点茶的技艺,听到这话,手里的茶汤差点洒了出来,点出来的一朵绿梅,也被晕染成绿乎乎的一片。

    他早已见识过官家的跳脱,但这番话还是太超过了。

    趁着岳飞愣神的功夫,赵谅继续解释道:“前日福宁殿走水,我就把赵构的尸身偷出来了,留给你鞭尸报仇的。”

    岳飞震惊:“那可是大行皇帝,是陛下的父亲。”

    赵谅沉声道:“只是叔父而已。”礼法上来讲,承嗣皇位的时候,他确实认了赵构当爹——但赵谅实在不想承认这一点。

    熟悉的恶心感又涌上来了。

    “可那也是大行皇帝。”岳飞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赵谅做的事,只能反反复复地重复着相似的话。

    赵谅实在不想和他谈论赵构,不耐烦道:“一句话,你干不干?”

    不得不说,对这么个离经叛道的提议,岳飞竟然有些心动。

    人人都道他是忠臣,可他忠的又不是赵构这个人,桩桩件件令人失望的事,早让他对赵构怨气丛生了。倘若赵构没死,恐怕他此时还在大理寺,等着用自己的人头换来一纸和议。

    然而他也只是心动而已。不论怎么说,赵构都是君,况且提议的人还是赵谅,岳飞感念赵谅为自己报仇的心思,但总得顾忌着将来他回想起来,会如何看待自己。

    “官家,臣不能这么做。”岳飞继续埋下头去,试图挽救那一盏废了的茶汤。

    赵谅却恍惚从他的话语中抓到了关键,继续道:“那若是朕命令你替朕将赵构鞭尸呢,你不奉诏吗?”

    岳飞无奈地拱手:“臣不敢不奉诏。”

    赵谅心情大好,端起那碗绿成一团的茶汤,一饮而尽——他其实很用不惯时下流行的点茶,本是听说岳飞擅长此道,才好奇地想见一见。

    但岳飞亲手点出来的,怎么还有那么些好喝呢?

    赵谅绝不承认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他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如今威望不足,鞭尸都得偷偷摸摸的来,也不知哪天能堂而皇之地告知众人,自己绝不承认,完颜构是他礼法上的爹。

    “快到午时,臣该启程去镇江了,杨殿帅还等着呢。”分过了茶汤,鞭过了赵构的尸后,岳飞拿着赵谅交给他的数封手诏,起身告辞。

    赵谅不舍地看着他,岳飞不在临安,也不知自己在朝中还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岳飞却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不放心自己,于是斩钉截铁地保证道:“官家放心,臣必定把张枢密囫囵送回临安,也定会安抚好镇江军民,不叫他们生变。”

    赵谅失笑:“这我当然放心。”让岳飞去办这点小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去兀术那里议和的使者回来了。”岳飞正要再次告退,赵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官家稳住秦桧,便可稳住兀术。”岳飞答的口不应心。

    “我不想应付他们了,应付也应付不了几日,”赵谅委委屈屈地垂着眼,“岳相公,你能在镇江抵御住兀术吗?”

    “能!”

    持重的大将拱手应诺,分明是宽袍大袖的麻衣,行动间却似有金铁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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