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四色锦 > 【闹事】
    李四愣了半天,还是回了一句:

    “匠役自有定籍,局匠自有定制。”

    “说得不错。不过你们有没想过,拘役在官的匠人,至少该是匠籍身份吧?扒头、染手、结综、掉络、接经、画花、绣、织、挽花,至少该会一样吧?什么都不会,又不是匠籍,那佥进来做什么?”

    “不是,领织不需要……”

    “只要包赔是吧?”顾秀很快打断他的话。说,“既不论是不是匠籍,也不论是不是隶籍在局,就只看人家家里殷不殷实?那不如把全苏州所有殷实之家排个名算了,从高到低咱都佥进局里做官织户,怎样?”

    李四脸色有些难看,憋着一股怒气无处发泄:“那你的意思是呢?”

    “我的意思?”顾秀冷眼审视着,“当然,我也知道不是你的错,是上任大使的错。既然他都倒了台,那就亡羊补牢吧,这几天你就照我说的,好好清理一下册籍名单,把那些冒名顶替的,无匠籍却被勾补进局服役的,筛出来全部清理出去,这些人不能留在局里。”

    “这事恐怕得先向苏杭织造邢司礼题告,不能擅自决定。影响了织造进度,给皇上交不了差,可不是闹着玩的。”

    “呵呵,”顾秀笑了,眼里却无一丝笑意。

    “既然你提到进度,正好我还有问题要请教。你帮我算算账,咱们织局里有织机173张,每年岁造缎匹1534匹对吧?那平均一张织机一年织几匹?9匹对吧。是你说的如今岁造大部分都移到局外生产,也就是一张机一年都织不到一匹,对吧?”

    李四没有回答,只愣愣看着顾秀,不知其何意。

    “那么我再问你,朝廷坐派缎匹,苏松杭嘉湖五府一年总计多少?分到苏州头上的又是多少?”

    李四想了想回道:“五府不知,只知道苏杭一年增加15万匹,苏州得其半也是七万五千匹。”

    “嗯好,就算按照一机一年9匹的织造进度算,那得佥至少8000张民机才能达到七万五千匹的量。换句话说,实际上的官营织造,几乎都在局外完成,而局内生产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我就有疑问了,既然都在局外完成,局里还养那么匠人做什么?每月工食银子给着,结果连一匹缎都织不出来?”

    “不是……”李四无力辩解道,“他们也没闲啊,不都在织吗?”

    “是,怎么能不织呢?不织哪来的工食银子领?不织又找什么理由让地方府库解银?那些银子可都是老百姓缴纳的丝绢折银,本来就该归织局,地方有司只是代收,你们是不是这么想的?”

    李四渐渐抿紧了嘴,顾秀依旧‘不依不饶’道:“每年春秋二运,本来用两船装运足以,可偏偏要巧立名目多讨运船,所以你瞧,怎么能不织呢?不织哪来这些好处?”

    李四渐渐垂下眼眸,半晌,说道:“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么下属也就不多说什么,照做便是。”

    “挺好,要多少时间清理?”

    “您说几天就几天。”

    “不超过五天,五天后我看结果。”

    “属下遵命,”李四淡淡回道。“长官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的话,容属下告退。”说罢拱手一揖。

    “没了。你去吧。”

    顾秀看着他的背影离开,眉头一直拧着不松。她之前还想徐徐图之,可形势不容她慢慢来,不仅仅是节约开支的考虑。她知道这些匠人里头,有些人的身份并不单纯,什么匠人啊,鱼龙混杂的市井无赖罢了,成天不干正事,只晓得偷奸耍滑。这种人,她尤其不能留在局里。

    又坐了会儿,直到房间里渐渐暗下来,她惊觉,看了看时辰钟,已经过了酉时。“都酉时了?唉……”长长叹息一声后,她也起身离开回后宅。

    跨进垂花门,回寝室换官服,嬷嬷跟上来伺候。恰好绢儿也从外面进来,手臂还夹着账册,一见她立刻上前,“我来吧。”替下嬷嬷,亲自服侍起顾秀换衣服。

    顾秀对嬷嬷说:“章嬷嬷,你先去忙吧。”嬷嬷点点头,很快出去。

    等人出去了,她又对绢儿说:“往后这些活儿你就让章嬷嬷去做吧,如今不比以前,这一摊子,南京还一摊子,纵有三头六臂我也忙不过来。你得快点成长起来,替我挡一面才行。”

    绢儿笑着道:“我知道了,只是习惯一下没改过来。”

    “尽快习惯过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顾秀与她说着,手上动作没停,自己脱下官服,换上一套轻便的燕居服。

    “对了,正好有事要给姑娘禀。”绢儿对她说。

    “嗯,坐下说。”

    两人一起坐到桌旁,绢儿摊开账册,略带严肃地说:“上任大使贪的内帑,眼下局里织的这批袍缎就是内帑袍缎,局里织一部分,局外还领织了一部分。才查了库房,目前还欠几十匹才凑得够一运,可明年三月就要春运了……这是一件,还有一件,尚欠领织机户的银子……”

    “欠了多少?”顾秀立马追问。

    “唉,这笔银子本该内帑付!但我们来之前,就因拖欠机户闹出了人命。只是除这位,还有其他领织机户呢。这么说吧,就算不一下付清,只付一部分出去,怎么也得五六千两银子才够打发。而且我还听说,这笔钱被新任太守抄家给抄去了。是不是得找太守给要回来?要不然怎么付给机户?”

    顾秀摇头:“都抄家了肯定是要不回来的。”

    “那怎么办呐?这账上才几百两银子,跟本不可能付!”

    顾秀咬住嘴唇,盯着账册一言不发。绢儿不敢打扰她,看看账册,又看看她,旋而也沉思起来……屋中安静,任何细微的响动都听得真切,时间正在偷偷溜走,甚至能听见它匆匆的脚步。

    透光的窗格由白变灰,由灰变暗……暗到已经看不清账册上的字迹。

    不知过了多久,绢儿从沉思中拔身出来,先点燃蜡烛,再看着顾秀:“姑娘,咱们怎么办?”

    顾秀久不开口,声音也变得喑哑:“正因闹过人命,所以织局不能推卸,否则更不好办。你光想城中机户有多少家?要是哗然,那就不好收场了。”

    绢儿不免恨恨道:“可对我们不公平啊,我们才来就接手这烂摊子,我们找谁说理去!”

    “机户不会认的,他们只想找到人负责。”顾秀也十分无奈。“唯有一个办法,我们把事情闹大……”

    “怎么闹大?我们带头闹吗?”

    “我想这样,我们挨家挨户去跪求驻留在城里的各衙门,像布政司、按察司、府署、巡抚衙门、兵备道、督粮道、巡漕御史……向他们陈述机户的艰难,恳请拨款。不必强调对咱们多难多不公平,只为机户发声。”

    绢儿犹疑:“不说自己,他们能知道我们也很难做?才接手就是个烂摊子。”

    “他们个个都是官场老油子,怎么可能不清楚?我们只有这么做。一来让百姓都看到,我没有推卸责任;二来,确实只有他们出钱解决,总不至于让皇上再出一笔内帑吧?”

    “对了!”绢儿灵机一动,急忙说,“我们不如给南京内织染局的刘公公写信,跟他说说这事。我看他见姑娘时也相谈甚欢,你还答应揽下织局的绣活,想来应该会替我们说话。”

    “替我们在皇上面前说话?不可能吧。不过写信到没什么,如果能替咱们说话最好,不能也无所谓。”

    “这样吧,”顾秀随即吩咐道,“你多点几个蜡烛,我现在就把拜帖和信都写好,送出去,明天咱们先去府衙拜见太守,然后再一家家去。”

    ~2~

    刚拨亮蜡烛,就见章嬷嬷再次进房来。

    “二位姑娘,舅老爷喊出去吃饭,他都等半天了。”

    “哦……”顾秀方想起肚子还饿着。“知道了,这就去。”说完扭头对绢儿,“走吧,吃了饭再来做。”

    “好……”

    厅堂里,朱家舅舅和张伯已等待多时,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他一见两人赶忙招呼:“赶快来,免得饭菜凉了。”

    “来了,”顾秀答应道。两人很快坐下,章嬷嬷替她俩添上一碗饭。四人围坐桌前,吃了顿简单而实惠的晚膳,家常味而已,唯有一道酱方是朱舅舅的最爱。

    饭后,才撤下碗碟又换上新茶,吃饱喝足的朱舅舅,也说起今日之事。

    “今天找到人了,滚绣坊的坊长和地保。我给他们一说要翻新绣祖庙,都极高兴,一口答应下来。说会尽快找人先看看,大概估一下要花多少银子,再具体定修缮方案,定下来可以马上开工。”

    顾秀道:“嗯,那这事就麻烦舅舅和张伯多多上心。待会让绢儿拿银票过来,先二百两吧,不够再拿……”

    “我看二百两足够了。”朱家舅舅道,“就算真不够用,动员街坊邻里有钱捐点钱,有力出点力就完了。”

    张伯忽然说道:“舅老爷忘了?今天那坊长说,好像什么夫人也想出资修庙呢。”

    “诶,对啊!”朱家舅舅一拍大腿,“我还把这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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