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四色锦 > 【巧遇】
    顾秀看着碑上的刻字,

    不知不觉间,容色沉了下来。

    ——‘一姬跪而前曰:主君遇妾厚,妾终无二心,请及君时死以报,毋令君疑也。遂趋入室,以其帨自经死于户。六人者,亦皆相继经死,实至正丁未七月五日。以世难弗克葬,乃敛其尸焚之。复以其遗骸瘗于后圃,合为一冢……尝观古之史氏所载,贞妃烈妇能识节义,决死生而不顾者,恒旷世而一见。今乃于一家一日而得七人焉。吁不奇矣哉乃……’

    生,不能为自己而生,死亦不能为自己而死,生死之间,‘我’在哪?谁又让我失去了‘我’?生无‘我’,却在死后被冠以贞妃烈妇之名,人都死了,留下好听的名声有何用?就为成就他人?

    人为啥生前不能成佛,非得等死后升入天堂……

    伫立许久,直到绢儿催促,顾秀方答应一声,“好。”两人遂出了七姬庙。

    朱家舅舅已叫好了三顶小轿,三人分乘,从皮市街一路往南。顾秀从七姬庙出来时,已是巳时末,街市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想来都家去吃饭。唯有过金狮子桥时,桥两堍还有人驻足徘徊。

    顾秀让轿夫放慢了脚步,自己轻轻撩开轿帘往外窥去。这些人穿布衣短褐,下装为裤,有行缠绑腿,头上大多用青布包头,发髻处再打个结。

    他们穿着虽粗鄙,但也并非乞丐流民。顾秀想了想,问轿夫,“桥上那些人都什么人?”

    轿夫只看了一眼道,“切,还能什么人?没找着活路的人呗。”

    顾秀惊讶,一下明白过来,“他们都是织工?怎么没找到活路?”

    “没找到不很正常?有常主的就计日给酬,没常主的就每天立桥上找活路。”

    “这会都快晌午了,恐怕也没雇主来了吧?”

    “是啊,但离开也没啥事,那不如聚一起。不光这里,离这不远的花桥,这会肯定也有没走的。”

    “那还有哪些地方和这一样,都是这么找活路的?”

    “前面的广化寺桥,双塔那里的白蚬桥都是。”

    “在这些地方找活路有区别吗?”

    “当然有啊,花缎工去花桥,素缎工去白蚬桥,纱缎工就在广化寺桥,锦缎工嘛,就是刚才经过的金狮子桥。”

    “原来还有这等讲究……”顾秀离了桥堍就放了轿帘,让轿夫继续前行,自己在心里盘算起来。

    此时已走过广化寺桥,大城坊巷,位于玄妙观西,有观前大街与之相交。但织局还在其南,天心桥以东,有一大片房屋。行至天心桥北堍,三人落轿,顾秀走出轿子与绢儿汇合。朱家舅舅正给轿夫银子,绢儿却忽然尖叫一声。

    顾秀止住脚步,见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身后,猛一回头,一个全身发绿的人毫无征兆地闯入她视线内。

    她一呆,这人全身都绿,绿得实在彻底,连胡子也是绿的。即便如此怪异,顾秀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怎么那么面熟?而那绿人见到她也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看向轿夫,“去唐家巷……”

    “好嘞!”轿夫边答应边殷勤撩开轿帘,候这客人上轿。

    绿人上轿前,似乎又想起那声尖叫,转过头狠狠瞪了绢儿一眼,才钻进轿子。稍倾,轿子离地打个转儿,往东走去。

    剩下俩轿子许是熟人,朱家舅舅给的银子也一块儿替他们收了。

    顾秀实在好奇那个绿人,便问轿夫:“那人是谁啊,你们认识吗?”

    其中一个轿夫回道:“认识说不上,但知道。别人都管他叫唐不二,有名着呢,是这苏州城里的怪人。”

    “他呀……”另一轿夫接过话,“在这附近见他几回了,每次都是从富仁坊巷出来。”

    “富仁坊不都是火居道士住的地方吗?他咋会在那?”

    “那谁知道啊,或许谈买卖吧。听说他鉴定古董字画很有两下子,有钱人都找他。富仁坊里住的都是不差钱的主,想必是找他做鉴定什么的。”

    “你这么说倒是很有可能,我在万昌(茶馆)门前就见过几回,客人抱着古董来,出来时已经两手空空。”

    “等等,你们说的万昌在哪里?”顾秀插了一嘴问道。

    “客官还不知道?就在观音殿那边,这茶馆后面一进直通大成坊巷。”

    他们三人听这几个轿夫聊那怪人,一时都忘了去织局,直到轿夫们相约再去万昌揽客,才反应过来。

    轿子走了之后,顾秀才看了看绢儿和舅舅,笑着说,“我们也走吧。”

    织局就在此地,很大一片围墙,得先找到正门。三人顺便着高墙走,而绢儿始终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我总觉得那个绿怪人好面熟……”

    “呀,你也有这种感觉?我也这么觉得。但就是想不起哪见过这么一个怪人。”顾秀挺诧异。

    “是啊……这么怪的人不可能记不住的啊?”

    她一边走一边作冥思苦想状,嘴里喃喃。顾秀一见干脆说,“行了别想了,一个怪人而已,记不起来就算了。”

    织局大门已在眼前,顾秀说完就发出一声惊叹,“豁!好壮观。”

    这织局占地颇广,其实他们从下轿一路走来,全是织局的地盘。虽然只是个地方局,论级别赶不上宫里的内织染局。可光看这门面,就已经超出了内织局,不知用什么词形容恰当。

    “这算不算违制啊?”朱家舅舅也疑惑。

    “应该不算吧……”顾秀回道,“毕竟有司礼监提督。我在宫里时打听过,说苏局最盛时期各色匠人有1700多人,光是容下这么多人,那得要多大的地方啊。现在的规模没有最盛时期大,但应该也不小了。”

    朱家舅舅不由感慨道:“是舅舅目光短浅了,我先觉得你这九品官不过尔尔,现在光看看这苏局的规模,可想而知为啥是‘提督苏杭织造’,苏州杭州最重要啊。这担子恐怕不轻,我只担心你应付不来。”

    朱家舅舅眼里有担忧,顾秀见之笑了笑,“舅舅也无需忧心我,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是有信心的。”

    朱家舅舅端量着,半晌,幽幽叹了一口气,“你有信心就好。已经走到这步,再没信心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上!咱们一起进去……”

    ~2~

    织局设有头门、仪门,大堂、后堂。另有机房、库司等二百四十五间,其中织作八十七间,分成东西纻丝、东西罗、纱、横罗六堂。分列于大堂两翼厢房,共织机一百七十三张。掉络作有二十三间,染作一十四间,打线作七十二间。

    此外,厅堂并库厨府局记有五十间房。其后还有避火园池,真武殿、土地堂、碑亭、官员宅邸。

    顾秀留下绢儿、张伯,让他们先带着局内的仆妇,一起收拾将要入住的宅院。朱家舅舅去逛织局,她自己直接去了大堂。按照《为政须知》上所列到任后要完成的程序,她接下来是见僚属、员役,以及最重要的财务交接。

    织局除了正使,还有副使二员,司吏、堂长。以及写字、高手、扒头、染手、结综、掉络、接经、画匠、花匠、绣匠、折缎匠、织挽匠、苏州卫军匠数人,这些员役每月会给粮四斗,军匠八斗。

    顾秀已坐在堂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简短开场介绍之后,堂下人行参见礼,“属下见过长官。”

    “都免礼吧。”顾秀声音朗朗,亦起身拱手回礼。

    行过参见礼,新官还需讲两句。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朝廷设官置吏,欲其敬神恤民,亲贤远奸,兴利除害。九英不敏,得殿下器重,忝玆重任。尚且赖堂下诸位,我等当共竭力为之,以安黎庶。”

    “属下自当跟随长官,竭力为之……”

    参见完毕,她又让各堂、司吏、副使等人,凡是手头有的文书账簿,全交出来。并说,“今晚呢,我出银子置办几桌酒席,大家借此聚聚。”众人听了自是答应。

    参见礼后,人都散去,只等晚间酒席开始。顾秀抱着一摞文书账簿回到后宅。绢儿过来迎她,顺手接过这沉甸甸的一摞。吐了吐舌头,“天呐!这段时间怕是不得闲喽。”

    顾秀笑了笑,脸上有些许疲惫,“反正都要做,越早交接完,我越能尽快熟悉。”

    “绢儿现在可以帮你了。知道吗,你不在南京那段时间,绣房所有的钱粮往来都是我经手的,连舅老爷都夸我长进了。”

    “呀?绢儿真长大成熟了!”顾秀十分惊讶。“既然你能算账,那感情好,到时你就帮我一起算。还有清点库房,争取早点完成。”

    绢儿眉毛一扬,颇有些自得,“瞧着吧!绢儿我可不是吃白饭的,就是为了哪天真正能帮上姑娘!”

    顾秀一下心情大好,正想再夸两句,却突然间愣住,只是一瞬间,就抓住绢儿的胳膊猛摇,“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姑娘想起啥来了?”绢儿莫名。

    “我想起在哪见过那个怪人!”

    “真的?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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