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四色锦 > 【督税使】
    宝琴一转过街口,就看见爹爹的马车等在对面。

    她脸上并无多少情绪,就这样一直走到马车前。有婢女过来迎接,伺候她登上马车。

    车里,驸马笑着询问:“去这么久?都好了吗?”

    宝琴有些百无聊赖,恹恹地不想说话。驸马端详了一会,轻声问,“怎么了,不满意?”

    宝琴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驸马十分好脾气。

    “没意思,”宝琴懒懒回道,“她们喝酒,还烤肉,我都闻见香气了。”

    “她们怠慢你了?”

    “也不是,本来关着门,是我敲开的。那个人脾气挺好,也没有不耐烦,其实对她印象还不错。”宝琴答非所问,却也实在。

    驸马住嘴,身体往后一仰,一副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得到一些答案。

    “跟爹说说,怎么个不错?爹记得你除了谢赫,没这样评价过其他人,从小。”

    宝琴拿起手炉把玩,里面炭火不旺,摸着发凉便随手搁下了。“她那铺子挺小的,不见人来,也可能天冷。我在里面坐了会,碰着有客人登门,要定一件刺绣披风……”

    她断断续续地讲,想到哪说哪,驸马静静聆听,并不打断。“后来她叫了几个绣娘来,三言两语就说定了,那客人还当场付了银子……”

    “我瞧她极高兴,那些绣娘比她还高兴,眼里有光似的,还以为是见钱眼开。我就告诉她我也定一批绣品,她却淡然的很,好像一点都不心动。”

    驸马笑了笑:“不过小伎俩,买卖做越大越用这招,这叫欲擒故纵。拿捏的好,成功的机会很大。”

    “感觉不像,其实……她的绣艺很好,那些花样还挺喜欢的,她应该不缺客人。”

    “唉,”宝琴一叹,“她们眼中有光,笑起来很生动,我从没见过这么真实的笑容。”那一叹怅然若失,失了魂似的。

    驸马欠身,直视她的眼睛,认真道:“宝琴,你听我说。”

    宝琴抬起头望着他。

    “宝琴,你与她们不一样,虽然爹爹并不想刻意强调,但事实如此。你出身高贵,她们只是一介庶民,天壤之别,纵有悲欢也尽不相同。你不能拿庶民的悲欢来带入自己的情绪。”

    宝琴一脸茫然:“爹爹,人难道不是欢乐时大笑,悲伤时哭泣?这点又有什么分别?纵然我与她们有天壤之别,可我欢乐,我悲伤,就比她们更高等吗?”

    驸马却一脸不认同,神情渐渐严肃,“看来你真是被宠坏了,爹爹没想到,你会对底层庶民女子的生活充满幻想。是不是你觉得生活太优渥,反而她们穷得吃不起饭,穿不起衣,甚至出卖廉耻,会感到十分新鲜和刺激?”

    宝琴垂下眼眸,口中含含混混地辩解,“没有!我只是羡慕她们高兴的样子,那么纯粹,而我从未有过……”

    “不要想那么多,记住,你与她们不同。”

    说完两人沉默,马车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安静。车外是尘世喧嚣,车里的人却各怀心事。

    或许是不想太苛责,驸马又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宝琴啊,你刚才说要定绣品,是不是真的想定?”

    宝琴想了想,点头:“反正也要准备,在谁家定都一样,再说她家的花样我蛮喜欢。”

    “那改天再去吧,现在我们该回家了。”

    ~2~

    马车驶过了武定桥,再行一段就到了油坊巷。

    巷里尽头有一座园,其实这园被一分为二,北边半园是驸马的园。园中多奇树古木,景色亦美,只不过冬天看起来有些萎靡。

    南城这一带,内秦淮两岸,大致从东水关到武定桥,转南门而西至饮虹、上浮两桥,全是戚畹贵胄聚居之处,崇尚千金裘马之风。淮清桥至三山街、斗门桥西至三山门,又北自仓巷到冶城,转东至内桥、中正街止,这一片百货聚集,市魁驵侩。千百嘈杂其中,又多攫攘而浮兢。

    笪桥而北,从冶城转北门桥、鼓楼以东,成贤街向南,西华门而止,武弁、太监、太学生群萃居住,物力较啬,人且拘狃而劬瘠。北出鼓楼达三牌楼,沿金川、仪凤、定淮三门向南至石城,十七为军,十三为民,这一带人服食粗粝,言貌朴谨,又常被城南人所笑。

    城市给居住此地的每一个人都作了归类,也让他们有各自归属的空间,这些空间互不侵犯,永不相交。一如汪贯道,巡按再久,总有归位都察院的时候。

    翻了年,汪贯道将结束巡按,启程回京,而此时,他要整理他巡按这一年内的诉讼案件,并对照都察院的勘合,逐一审结。回京之后,还要将已完结、未完结勘合的件数,都呈都察院以备查考。

    他面前的桌案上,案卷堆积如山,为免差错,他需亲力亲为。除了案卷,就是一盏灯,一副笔墨,伴他长久伏案,几乎忘记时间。直到双脚冻得失去知觉,这才发现烤火的薰笼早就冷掉。

    汪贯道停下手头事,唤下人进来重新沏茶、更换炭火,他则起身到处走走。桌上遗留了昨日摘抄的邸报,他瞥见,又顺道拿起翻来看。

    邸报他昨日就看过,上面抄录的都是十天前颁布的消息。

    一则是鼓案有了定论,以及他参劾鼓案相关人等也有了结果,都在汪贯道意料之中,虽不算圆满,也毫不意外。只是这当中有江宁知县,应该最是郁闷,记得他已任上六年,这次得不偿失,要想升迁恐怕得再等三年。

    汪贯道笑笑,小小感叹一下人事无常,又继续浏览下一则。内廷御用监奏——‘因成造龙床及御用等器木料不敷,乞行南京守备太监委官于芜湖抽分厂,并龙江瓦屑坝抽分局,将抽下杉木板枋,令有司运送应用。’

    工部也有覆奏——‘芜湖抽分专以成造运船,每岁所抽竹木,易银不过二万余两,不足以供所费。今该监所需二十万两,是罄一岁之入曾不及十之一。况南畿灾伤频繁,军民并困。乞该监酌量缓急,汰其滥冗,以南京御用监见存木料取次应用,不足再以龙江抽分局支补……’

    只遗憾皇上已从了御用监所请,汪贯道昨日读时就心情复杂,今日再读,还是昨天的心情。

    记得他任御史之初,有年春夏就一场大水波及整个江南。那时皇上还下诏,说轸念吴地数被水灾,小民困苦,欲将织造停免,令织造太监回京。可水灾之后不久,又因册立太子并纳妃,上用袍缎不足,再命邢隆提督苏杭等府织造……

    光一个停免织造,就反反复复数年,加派更是相沿日久,遂以为常,动辄十几万匹一年,十年间已费至白银千万。迩来更是变本加厉,凡是内府所请所奏,无不准允。

    汪贯道只看了两则,越看心越堵,索性放下邸报。感叹一声,“难,真的难。还不知结局怎样……”他心知太子虽代理朝政,可并非事事都能做主,如今的局面就是令行两端,不知听谁的好。

    下人重新沏了热茶,添了新炭,过来回他:“老爷,都好了。”

    “嗯,”汪贯道随口一应,转身又回到案前,继续整理案卷,这些工作都必须在他离开南京前完成。

    ~3~

    冬至一过,天气骤寒。

    汪贯道整日绻在书房中,伏案一久难免手脚僵硬。他如今又添一只薰笼,有两个火炉的热力,才能稍稍抵挡寒气。

    今日天空阴沉,临近午时,大雪再次不期而至。

    这种天,要换做李太白,定会把酒高唱‘一朝金陵雪纷飞,秦淮冻作石头城’。而对于真正住在石头城的百姓,下雪,可并不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

    汪贯道又给自己裹了一件氅衣,继续伏案。他的桌案依旧凌乱,案卷胡乱堆积,也有今早到的最新邸报,新鲜出炉的圣旨赫然在登。那圣旨写的是——‘钦遣内官充督税使,于临安、浒墅、淮安、临清、芦沟、崇文门,设关榷税……’

    皇帝派内使征天下关税,似乎已不是新鲜事。可这次又为什么?汪贯道埋头读了很久,又抬起头,望了望窗外的飘雪,不禁叹道:“这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天空中漫漫撒撒的雪片,很快描白了大地。

    吴阑踏雪而来,兴冲冲拉开宿有仁书房的大门,寒风卷着雪片瞬间灌进屋内。

    宿有仁一激灵,正想开口大骂,吴阑已经冲到面前。他下意识一躲,可她就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摸出一样东西,放在他面前桌上。

    宿有仁定睛一瞧,一件相当精致的小盒。“这什么?”他问吴阑。

    吴阑脸冻得通红,说话也有些不利索,可眼中却有一股喜气,“猜!”

    “猜?”宿有仁拿起这精致小盒,端详起来。“这么小能放什么?”

    他拿手上倒腾一阵,打开来,见里面是一只绣囊,又拿出来瞧。“这……不会是张姑娘送的什么礼?”

    “对啦!”吴阑喜笑颜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鼓案有结果了!张姑娘,哦不,顾姑娘还是跟以前不变。”

    宿有仁颇不以为然,“早猜到了。”又摸了摸这绣囊里的东西,忽然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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