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四色锦 > 【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汪贯道才至巡按察院,就接到登闻鼓报,有人击鼓鸣冤。

    一番询问之后,虽有一丝诧异,转念想了想也就释然。还是吩咐皂隶,务将击鼓之人连同鼓状一同带回巡按察院,由他亲自审理。

    巡按察院在西边朝天宫附近,若从长安右门来此,需横跨整个金陵城。

    ~1~

    绢儿十分固执,一定要亲自扶轿,

    这一路,她要从长安右门经西长安街过大中桥往西,一直往西,直到朝天宫以东的巡按察院。

    这仿佛是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路,一路上,皂隶都在催促轿夫快走,其实他们走得并不慢,而浑身是伤的绢儿几乎小跑才能跟上,她愣是跟了上来。

    豆大的汗水掉进眼里,裹着泪水又溢出眼眶,再顺着脸颊滑落——她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姑娘高举鼓状,跪在登闻鼓下,鞭子一下一下,狠狠抽在身上,每笞一下,姑娘就晃一晃,不及稳住,又一鞭抽在身上……

    自始至终,姑娘都没开口哀求,她自己倒先哭的快昏死过去。那时候,要能替姑娘挨几鞭子,也不至于整整二十鞭,全抽在姑娘一人身上!那得多疼!

    “哭,你就知道哭!张绢儿,白吃了几年大米,你还是这么窝囊!”绢儿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又狠狠抽自己耳光,本就肿胀的脸颊,像吹了气的球又大一圈。

    可她什么都不在乎,只一心顾着张秀。她小心翼翼凑近轿子,听听里面是否还有动静,但除了沉重的呼吸,再无其他声响。绢儿有些焦急,她希望轿子再快一些,好早点找个大夫。

    “求你们再快点,我家姑娘需要大夫看!”绢儿朝轿夫吼道。

    清晨还在下雨,此刻早已雨过天晴,又转成暴晒。绢儿被晒得头昏脑涨,脚底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她知道不能倒下,一倒下去,姑娘就没人照顾了。

    再长的路也总有终点,好在朝天宫已近在咫尺……

    ~2~

    汪贯道等待的时候,

    已让人从江宁县衙调来案卷。刷过之后岂有不明白的?本是一桩普通的民事案——户绝女儿要立户,族人不许,因有谢家亲事的加持,家族为自身利益计,便胁迫户绝女儿放弃立户,回归宗族。

    江宁知县在断此案时,倘若真出于对户绝女儿的体恤,也算不上错判,只是,他真是出于对当事人的体恤吗?

    汪贯道过完整个案卷,渐渐攒紧了眉头,在他看来,仅一条就足以证明,江宁知县所给审由并不充分。而他之所以这么断,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投谢家之所好,为自己积累升迁的资本。

    他当然也知道这个外戚谢家,江南著姓望族,身份矜贵。只是谢、张两家定下这桩说不清是娶,还是纳的亲事,就没想过当事人?会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反抗?甚至于还扯上了勋戚徐家。他姑且不考虑徐家有何目的,或者真如徐九所说,看在女儿的面子上……

    “长官,”负责调取案卷的皂吏禀道,“小的还有一事要禀。”

    汪贯道一愣,回过神来:“说。”

    “小的去县衙调取案卷时,还碰见了刑科的人,也在调取案卷,因为小的先来,所以他们又抄录了一份交给刑科。”

    “刑科?给事中?”汪贯道小吃一惊,“刑科怎么也管起这案子?”

    皂吏摇了摇头道:“小的不知。”

    汪贯道暗忖自己糊涂,皂吏能知道什么?“嗯,本官知道了,”他很快回道。“还有别的事吗?没事你先退下吧。”

    “是,小人告退。”

    打发了皂吏离开,汪贯道觇敲起来——南京刑科,要详谳南京词讼,至少也得是仗罪以上的案件方可审详。此案不过一民事案,还没到仗罪的程度,怎么他们……

    不过很快,他就嘲讽道,“原来他们是想‘文死谏’来博一好名声?”

    如今皇上当了太上皇,让太子代理国事。近日他看邸报所载,吏部廷推入阁三人供皇上点用,但都知实为太子选人,意在选出辅佐之臣。

    南京六科自迁都之后,已无面奏皇上的机会,职权大为削弱不说,南京刑部的奏章也转至京城,以致参驳之权一同受损。而面对未来新君、新晋阁臣,如同鸡肋存在的南京六科给事中,怎么办?

    或凭此案一搏,参劾一通,总能给皇上或太子面前留下印象。就算不能,至少在文官当中,混个直臣的名声也好。

    汪贯道讽刺意味更浓,“不亏啊!”不过转念一想,若换成自己也会这么做,于是脸上又添了三分自嘲。

    他巡按应天已半年有余,翻了年就将回京复命。回去之后又有回道考察、堂官考核,无论称职与否,皆具奏皇上,那就是他的升迁机会……

    汪贯道思绪翩跹,忽闻堂外又有人禀道:“长官,来人已带到。”

    怔了片刻,随即醒悟,赶忙道:“带进来。”

    “只是……”那人却迟疑道,“人似乎是不行了。”

    “不行了?”汪贯道一惊,“怎么回事?”

    “受了鞭笞,小的看了一眼,已经气若游丝……”

    汪贯道立刻明白怎么回事,眼底闪过不悦,“朝廷三令五申,百姓伏阙禁止先施惩戒,若有迎车驾或登闻鼓越诉,不实者才杖一百,确有冤情者免于惩罚!怎么一到南京就变了?”

    “那……长官,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汪贯道斥道,“叫大夫来啊,看了人再说!”

    “是是,小的这就去找。”

    “等等!”汪贯道又将人唤回,“先给她们在这找间屋子,这两日安排住下。”

    ~3~

    张秀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大夫正为她把脉。

    绢儿静静守在一旁,没有哭泣和不知所措,像换了一人似的。

    在她心里,已为自己做了安排,若姑娘今日殒命于此,她也不会独活,一头撞死在大堂柱子上,也好在天上陪着姑娘。

    把脉的大夫,眉头越皱越紧,忽然问道:“怎么来的?”

    绢儿神色一紧,毫无底气道:“坐轿子来的……”

    “没敞轿帘?或者打开小窗透气?”

    “没,没有……姑娘受伤极重,我怕……”

    “胡闹!”大夫暴喝一声,“天气这么大,不中暑才怪!本来就有鞭伤,九条命的猫也要没命!”

    绢儿一呆,两手紧紧握成拳头,“姑娘她……还有救吗?”

    “哼!”大夫重重哼了一声,“还好命大,还好是我!要再晚些神仙也救不活!”

    半天,绢儿才松开拳头,仿佛绷紧的弦一下松开,“她还有救……”然后鼻子一酸,又差点掉了眼泪。

    “老夫先开方子,你照方煎药,她醒了就喝,再睡一晚大概无虞。另外,身上的伤一会你给她看看,没破皮,就用药膏擦擦,若是破了皮,先不沾水,等结的痂脱了再说。”

    绢儿抹去眼泪,一径点头:“知道了,多谢大夫。”

    “总之,这种伤慢慢养着吧,没有其他办法。”

    “那会不会有内伤?”

    大夫摇了摇头:“你们不懂,那些人虽然可恨,打人是极有本事的。可以做到打至辜限外,某月某日死,其期不爽,而不必抵命,都是打行的手段。但是登闻鼓不一样,打不必死,但痛会很痛。老夫看这种伤看的太多了,懂吧……哎呀不说了,反正你们不懂,你照我说的做就行。”

    “哦,好。”

    “还有啊,往后你家姑娘可以喝点当归泡酒,治经水不调还是不错。”

    “哦,婢子记下了,多谢大夫。”

    又嘱咐了几句,大夫起身离开。

    ~4~

    当绢儿送他至门口,竟发现天已近傍晚,晚霞映红了世界。

    白天尚觉燥热,到了晚上又觉出一丝凉意,正是应了那句:白露收残暑,清风衬晚霞。

    大夫走后不久,张秀终于醒来,睁眼之际,眼中还是一片混沌。

    绢儿赶紧端药上前:“姑娘,先喝药,大夫交代这药醒了就喝。”

    “绢儿……”张秀一把沙哑的嗓音问道,“我在哪?”

    绢儿放下药碗,扶她起来,“这里是巡按察院,御史老爷让我们在这里住两天。”

    张秀挣扎坐起,又急急问道:“御史老爷可收了我的鼓状?”

    绢儿点头:“放心吧,已经受理了。”

    “呵……”听此言张秀才神情一松。

    “姑娘,”绢儿再端起药碗道,“喝了吧,大夫说喝了药也就无虞了。”

    “好,我喝,”张秀没有犹豫,伸手接过,不管这药熬得多黑多苦,眨眼间就喝得碗见底。

    见她喝了药,绢儿方得空细细查看,张秀脸色依旧苍白,好在眼中又有了一丝光彩。“姑娘,你还好吗?”她轻轻问道。

    张秀笑了笑:“就像做了一场大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十岁那年……娘亲要我每日坚持习大字,我不愿,不肯老老实实坐下来。后来,因为贪玩被娘亲罚了,我不服,嘴硬说自己已经掌握了全部针法,不用每日再练习。娘亲气坏了,就拿来戒尺打手心,连打几下,眼见手心就肿了,但是我一声没吭……”

    绢儿又红了眼眶。

    “再后来,我去找祖母评理,可那时祖母已经不好了。她把我叫到跟前,说‘你娘做得对,坚持要你习大字,是为了让你体会这一撇一捺中的美。咱顾绣讲究的是绣为笔墨,以绣作笔,绣出线条的美,如同绘画,同样用线条塑造外形之美。绘画的技法与刺绣的针法,是一个道理,都用来表达物象……’”

    绢儿听着有些难过,喉头哽咽,“其实我也很想夫人和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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