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梦中花（下）
1
主孜孜不倦、为之付出巨大心力的一大课题，可概括为：“神秘学的数理化”。
“非凡特性不灭及守恒定律”，堪称整个经典神秘学的基石。22条非凡途径的魔药晋升系统就是在此基础上结出的最丰美的硕果。
但，诚如数理在经典之外亦存在广阔的不确定区间，上帝在此愉快地抛起了骰子，而疯狂和混乱从来都是神秘学的底色。
每一次具体的施术过程，都是黑箱。强者的掌控力会高些，但你想让他、她甚至祂以同样的过程、分毫不差地再现同样的效果，那也很难。
扯这些是为了说明，假如想给“为什么书拉密在这里”找个理由，那肯定有，而且很多。
比如，她一直戴着暗天使的权限副卡，混淆了自己身上的气息，以至关卡未能正确地识别。
又或者，古实温室因她每天殷勤打卡所以很喜欢，压根没把她当外人，这也不无可能——神国的老家伙们都是有脾气的。
以及，工作永远会出纰漏，越重要的工作越会出大纰漏；安全设置防的主要是路人，对于原有权限和高权限者（基本就是书拉密），却忘了专门的针对性优化。
反正，这套原定一次性使用的设计在落地前肯定未经过充分的测试。建议复现并邀两位神子做参照，且保证不使用各自暗示和欺诈的能力……
——呵呵，都是废话。
别想用废话糊弄天国副君和黑夜女神这样的存在。祂们瞄准的永远是现象后的规律，表象后的实质，偶然中的必然，意外中的注定。
那轻柔缥缈的女声继续：
“……萨斯利尔，长久以来，我都在关心你的精神状态，就像我关心米海伊尔，我的老友。”
“女士，你口中的米海伊尔，与本人原为一体。身为老友……”
萨斯利尔及时噤声。他们要讨论的可是“上帝”在米海伊尔的体内苏醒，怎能说他就等于“本体”！……这种错他不该犯的。不过，作为东道主，他已相当丢脸，也不差这一两句话了。
他看着深眠花中的女孩：“……我先把她带出去吧。”
“不用。”
黑夜稍稍欠身，长而弯曲的指甲轻点熟睡中女孩的额头。他稍稍不快：“我也可以消除她记忆的。”
“萨斯利尔……”
轻柔的女声带着些许笑意。
“我们知道，米海伊尔他喜欢……玩梗。他称你为‘最完美的造物’，‘神之左手’，‘天国副君’，‘骨中骨肉中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我将被引诱和欺骗。我将因高傲而堕落。我将背负叛徒的污名。我的荣耀碾碎成泥。
黑纱后的女子轻轻点头。
“虽然我来自另一个文化背景——崇尚个人主义，也更拜金和消费主义——但我也上过几天主日学校，跟着奶奶去过几次教堂。当我听说，米海伊尔在他的‘伊甸园’中收留了一个‘魔女’，你知道，我有多吃惊吗？”
“她不叫夏娃，不叫莉莉丝，也不叫海伦或梅萨利纳。她叫书拉密。”
“虽然这些并非我之擅长，”黑夜轻声说，“但你一定是明白的，对吗？她与你——和你们的联系。”
萨斯利尔没有说话。
“米海伊尔受过科学和神学的双重训练。在第二纪的一次谈话中，他告诉我，离开神学院后，他决心不做任何宗教的奴隶。但他又说，科学培育了他的思维，神学磨练了他的意志。”
“我知道。我记得。”
“你更像那时的他。事实上，看着你、亚当和米海伊尔，我想象着，你们是‘主’不一样的侧面……亚当是他勤学深思的童年和少年，你是他苦行僧般放弃一切享受、为理想和信念奋斗的青年和中年，米海伊尔则是一位哲人王的老年……本以为他能平心静气地接受历史的选择，让后人走自己的路，然而，他却怀着越来越深的怨愤，宁可毁掉一切，也不愿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萨斯利尔继续沉默。
“……那天的谈话，真有一语成谶之感。他说，人类在遭受那样的苦难后，终于能把非凡的力量握在手里；非凡之力——蕴藏无限可能的奇迹之力——多少也算一种补偿了。既然他不能回到原来的时代、不能拯救他的国家和心爱的家人，那么，他就要让理想国在这个时代重生，让人间重见天国——啊，如果他不是那么狂热地想要担负弥赛亚的重任，或许‘上帝’还不会那么快地在他的体内苏醒……”
“女士，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说了。我一直关心他的精神状态。也关心你的。”
“如果你先入为主地认定我出了问题，那我别无他法——像疯子说自己没疯一样难以自证，”萨斯利尔冷静地说。
“但我要强调，我怀着救世的愿望，从降临之日到现在，无一刻改变。在这点上，你不必区分我和米海伊尔。假如有迹象表明我将变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主宰，随心所欲地摧毁我如此珍爱的世界和事业，那我宁可立刻杀死自己。这就是米海伊尔希望我们做的，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要做的。”
“……可是，萨斯利尔，何须否认？”黑夜的语声益发低回，“米海伊尔是你，但你不完全等于他。‘主’的生命层次远超常人——甚至‘常神’，就算你只是他的造物、一个碎片，当然也有自己的人格，和神格。我不怀疑你救世的心愿，也不是挑唆什么……”
——不，你在挑唆。
“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自然。”
——你在怀疑。
“我也希望拯救这个世界，但你最好先理清自己的想法。”
——你想说什么？
“……问问自己。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黑夜说完就消失了。连同深眠花的海。
2
萨斯利尔再次翻开书拉密的本子。
每一页的笔迹清楚而认真，他想象这个不太机灵的孩子，在如何努力地为他找寻没有“背叛”的证据；尽管，每一条都在叙说相反的故事，她仍在努力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的判断和理智……
与黑夜女神的密会是他安排的。同一个晚上——公共参观日的晚上发生□□徒渗透事件，也是他定下的。相当于直接打出一面旗帜。
在民间造成恐慌？这就对了。这也是他要达成的目的。
（——我们是在救赎自己，也是在维护这个世界的平衡。）
逐渐放松对非人种群的管制是他在一直推动的。为的就是给潜伏底层的隐秘组织以发展壮大的机会——他未来（现在）的盟友。
（——分裂与背离毫无疑问是最基础的秩序。）
必须放纵他们搞事——“养寇自重”——他的好同事们才有扩充实力的借口。必须坐视南大陆陷入血与火的深渊，几位盟友才能升级，以便在将来的神战中成为助力。
这些都是他做出的承诺。而他因此成为众矢之的。
（——无可否认，我们都有自己阴暗的念头和渴求，但这是非常正常的。）
亚当也好，萨斯利尔也好，都是主的分身，是主为应对今日局面所做的准备。一旦计划启动，祂们中的一个，两个，甚至三个——都将不复存在。
伟大的主。您对自己永远是最残酷的。
（——死亡和鲜血将不可避免，我们以“救赎蔷薇”为名……）
萨斯利尔轻轻揉着眉心。这是米海伊尔做人时的习惯，也成了他的习惯。
哪怕他从来没做过人。
……娜塔莎在书房门口，看着他又捏起了眉心，于是，她沏了一杯加很多糖和奶的浓茶，端进来、放在桌上。米海伊尔放下手头的工作，把她抱在膝头，笑眯眯地，听她讲一天在学校的琐事。
萨斯利尔从记忆里召出这杯茶。他不需要咖啡因提神，不需要糖分帮助思考。他是借此来回想米海伊尔的心境。
（曾几何时，一块“玛德莱娜”蛋糕引出一部鸿篇巨制。）
在多重人格的事例中，主人格通常不知道/不在乎副人格做什么和想什么。反之，则不然。
这成了许多不满情绪的根源。
米海伊尔要做一个冷静客观的科研者，也要当一个绝对公正、毫不偏私的天国主宰。祂颁布的每条政令都经过反复权衡，为了最大化的公众利益，不被任何个人喜好所沾染。祂做到了。然后呢？谁成了代价？
假如祂觉得克服那些私心杂念很困难——为什么全丢给自己？“另一个自己”就不需要努力克服吗？特别是那些没有完全消弭的“世俗的欲望”，时不时产生的过于阴暗、残忍的念头，祂自己不能团吧团吧扔掉吗？都塞给自己，自己不也只能团起来、丢给自己养的那一缸小触手怪们？——对了，观赏这些小家伙一边疯狂□□、一边疯狂杀戮到七零八落的样子，倒是相当解压。
他是“所有生灵的堕落自性”，他与堕落的关系好比驯兽人与笼中的猛兽。他看那些乐在其中的罪人就像自己这一缸小宠物：多可悲，被“堕落”玩于鼓掌的可怜虫。
不过，众生平等。这也是他将面对的命运。
光耀如晨星的天使和烂泥中的虫豸殊途同归。
还有，书拉密……
书拉密用她天真的想象，把祂的位置放得极其神圣，把祂揣摩得极其深奥，不可理解、难以捉摸；其实，在某些方面，萨斯利尔完全秉承了米海伊尔，十分的直接而单纯。
米海伊尔曾锐评他的某任女友爱看的流行小说。在这类读物里，英俊多金又冷酷无情的男主一旦爱上女主，眼中就只有女主，就只会横眉冷对所有其他胆敢接近他、爱慕他的美女，粗暴且轻蔑地把她们的心意和脸面踩进泥里。他说，这显然不符合普遍的人性。若有可爱的人儿一片纯真地倾慕于你，哪怕你十动然拒了，也很难不对她抱有一份温情。
（顺便，这对象很快就把他甩了……）
很长一段时间，这就是萨斯利尔对书拉密的情感。他喜欢她也关心她，若说这其中有什么“世俗的欲望”，那显然是荒谬的。
（——对！我们可以作证！by 玻璃缸中的小触手）
由于位格的压制，少有诱惑是他这一类存在无法抵御的。但前有黑夜、后有赫拉伯根，可能还有其他一些“看破不说破”的路人，觉得他和书拉密有点“不可告人的联系”——多么可笑。
他清楚这种“联系”的本质是什么。
他对“自我”的，一点点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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