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长青。
——圣言录
要索取天上最美的星辰，要追求人间极度的放浪
管它天和地，近还是远，哪能满足他狂热的心肠
——神圣与世俗·第四纪谚曲杂咏
章五 瓦普吉斯之夜（上）
1
“第一届公众参观日暨光辉纪元第xxx周年大庆”的当天有两场文艺汇演，第二场结束时是傍晚——之后就跟书拉密没关系了。她收拾收拾、打算去会议室看会儿投影机，不想会议室又被一群不肯放假的研究员占住了。
她叹口气，在花园四下张望——连乌鸦都看不到一只。可能怕阿蒙破坏这大好的日子，他又被哄起来，关了禁闭。
如此无聊。
她想接下来做什么，是去温室浇水还是回房间睡觉，随即决定先去温室浇水、再回房间睡觉。下一秒，她从冰冷的砖石地上翻身坐起，震惊地发现，自己竟在温室里……睡着了。
她抬头望天，看着星星和绯红的月亮，推测现在可能是午夜。
——到底怎么回事？
即便是午夜，在这大庆的日子，还有不少人在闲逛、散步。她又想起，演出结束的时候，交流生们纷纷奔向观众席，寻找那些“各行业的优秀分子，各地区的民意代表”，笑啊闹啊，蹦蹦跳跳。
——那是他们的家人。
书拉密想像拥有家人的感觉。想到的，是娜塔莎坐在餐桌旁，跟几个黑影说说笑笑。
许多人推测，我们的主曾在另一个时空、以另一个身份度过了人的一生；娜塔莎就是祂的家人，直到现在主仍在纪念她。假如此说为真，家人对主很重要，那么，家人或许真的很重要。
书拉密随便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深深叹息，想着所有这些搞不懂的东西。午夜的广播在播放一段舒缓的旋律。她听到有人跟着轻轻哼唱。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然后，她看到阴影中的信使阁下，身穿白色的制式神官袍，黑发以蓝丝带束成低马尾，双手背在身后，显得身姿格外挺拔。她马上起身，向他鞠躬问好。
伯特利走过来。
“祝贺你。你们的表演很出色。”顿了顿，“怎么，你还在这？”
女孩张张嘴，不由自主地又叹口气。他笑道：“算了，不想说就不说。”
又道：“虽然神国很安全，但小姑娘不该在外面待太晚——你看，我忘不掉这点人类的常识。总之，我陪你回家属区，你陪我说说话。”
“唔？”
书拉密睁大了眼看他。
“知道这音乐吗？”
“《白银城郊外的晚上》？”
“这是一首很老的歌。很久以前，我听主唱过。那时，它不叫这个名字。它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莫斯科？”
“对。可以为我唱一遍吗？……记住，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她点点头。
双手握在胸前，边走边唱。夜空中流淌着柔婉的歌声。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一阵轻风，一阵歌声，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你看，我也曾经问主，莫斯科是什么，在哪里。本以为，祂会和以往一样笑而不答，祂却告诉我，那是一个理想国的首都，那是一个最美丽、强大而辉煌的地方。”
书拉密安静地听着。
“……怎么，又变成我自言自语了？”他爽朗地笑道，“你就没有想说、想问的吗？”
“我？”
她有点惭愧：“……我说不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信使给她鼓励的眼神。
“……阁下，很久没在神国看到您。请问，您这次也来看望您的家人吗？”
“今天？……啊，可惜我在神国也没有特别亲近的人呢。”
“……是吗？我想，您好像有个很大的家族吧？”
“我的族人，有些是旅行家，和我一样行踪不定，还有些资质平庸的，不值得我额外费事弄到神国来刷脸。”
“……这样吗？”她喃喃着，小手悄悄握紧。
“阁下，很久以前，您曾跟我谈起我的家人……”
“哦？”
他站住，了然地微笑：“……你终于对他们感兴趣了呀。”
女孩低下头。
“既然如此，我当然可以带你去见他们。”
“啊？”
“既然我也不知道，下次来会是什么时候——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什么，现在？”
“对，”他一本正经，“速去速回。”
书拉密一时呆住。
——多么突兀的提议，没有任何准备；可是，有当世最好的旅行家引路，“速去速回”，似乎可能或许大概未必不行……
看着她逐渐放空的表情，伯特利“扑哧”笑出了声。
“……所以，您是开玩笑的吗？”
女孩幽幽地说。
“不，我确实可以带你去，”他稍许严肃了些，“如果你答应，我固然很高兴，但我还得提醒你，不可如此轻信——换做另一个人，说不定会对你不利呢。”
“啊？”
书拉密好像没完全理解：“可如果是您，要做什么，我也没办法吧？……”
“这个嘛……”
轮到伯特利陷入沉思。
“……你说的有理。”
当即，他抓住女孩的胳膊，左手在空中一旋，扯开一个急速旋转的虚幻的入口，充斥着难以描述的形体，一道道不同颜色、蕴藏着无穷知识的明净光华……
一跃而入。
“啊，您要做什么？”
无形的风瞬间吹开女孩的长发。同时，一件深棕色的旅行斗篷出现在她的神官袍外，信使也一样。
“我决定了。现在，就带你去见……你的家人。”
2
南大陆伊希切尔大区的伊希切尔魔女家族，宣称自己是玉米化身的远古大神——尤姆卡克斯的苗裔，银&金的发色——象征玉米的金粒银须——便是明证。此外，在第二纪莉莉丝的陨落战中，她们可能又借到了一点儿血族遗产，导致眼珠从黑转为不那么浓艳的红。
在南大陆的神明谱系中，伊希切尔家族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历代主母被本地的人类部落奉为爱与死的女神。按照东大陆的标准，她们的统治可谓骇人听闻，但在妖孽横行的南大陆也就是正常水平。光辉年代的秩序在此碰到了棘手的现实问题，旧体系犬牙交错、根深蒂固，贸然摧毁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灾难，糟糕的秩序也比无秩序强；故此，神国制定了逐步推进、分而治之的前期策略，伊希切尔表现得十分上道，早早便与伯特利·亚伯拉罕搭上了关系。
神国以其理想国的性质，许多高层的行事颇以价值观为导向，但信使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在漫长的、涉及地球和地外的旅行中，他发现了太多不一样的东西：人类往往高估了道德的重要性，而忽略了道德也是一种想象的构建——与千变万化的地域、气候、生活方式高度绑定。
有些地方，人们砍下小偷的手，另一些地方，把一次成功的偷窃作为青少年的成年礼。有些地方，在神前决斗至死是最高的荣耀，另一些地方，这是对奴隶的惩罚。以更敏感的性道德为例，有些地方，妇女在陌生人前露脸便是奇耻大辱，另一些地方，则以妻女招待远来的客人……别说还有涉及非顺非直、单偶多偶、私生子女地位的复杂规则了。
总之，不是不能持有价值观，而是你的价值观应当建立在一些更坚实、更长久的基础上。信使阁下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不打算说服、也不想强加于人。他观察，他记录，他不做任何评价——仅此而已。
这种态度，连同其非凡的机动性，让伯特利·亚伯拉罕成了神国最好的外交大使。他融入和理解的能力，什么都不惮于接触和尝试的好奇心与冒险精神，让他成了许多异族的好友，留下了许多离奇的传说；而他基于这些经历写下的客观报告成了神国高层争相传阅的消闲读物，尤其涉及魔女的那些，都让人忍不住揣测——
他到底试了几个？
咳咳。言归正传。
与信使交好的伊希切尔家族在一次对敌中遭受重创，女首领的继承人失去下落。此战后，魔女们表达了归附的急切意愿，信使为之提交了一份详尽的报告，阐明其“危害有限而可控”。经过通盘的考虑，神国拒绝了这份请求，不过通过一些私下渠道输送了支持，帮她们挺过了这次难关。也是这段时间，红天使高强度打扫了某些地区的非人族群，包括恶魔的巢穴；你看，一切都不是那么偶然。
之后，便是不明之卵孵化，银金发色、浅淡红瞳的魔女幼儿在神国诞生。信使上次回归的时候，捎带了伊希切尔的最新请求，希望验证与这孩子的血缘关系，如果是，她们希望取回这个孩子，并拿出相应的对价；伯特利心知不太可能，但还是为她们提交了一份更全面的报告，重点涉及伊希切尔魔女的种种特殊之处，意思是：你们当真做好准备，把这孩子留在神国了吗？
主让萨斯利尔（监护人）和亚当（导师）共同决定。祂们说：“是的。”
伯特利为伊甸魔女高兴——留在神国可说是一切生物的最好归宿，但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也很难不为之惋惜。万事万物的最高价值，在他看来，就是美。对美的体悟永远存在道德性和生命力的对抗与撕扯，他以自己的经历否认了道德，那么“美”，就纯然是生命力的发展与宣泄。伯特利惊讶于幼小魔女的美丽，更意识到，在她体内蕴藏的巨大潜能；她要留在神国，就必须压制这种潜能。这何尝不是一种可悲的损失？
此外，一直存在一种可能——一种命运的可能，让他觉得伊甸魔女和自己相关：当情势变得不利于书拉密留在神国、也不适合她回归家族的时候，伯特利，作为双方信任的中介，可以充当她的监护人。这是合乎逻辑的发展，无须占星的能力就历历可见，只是，还没到这地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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