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煮酒弄青梅,我从地狱归 > 番外:细线穿心舞,丹朱血点红(一)
    我爱上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夫君战后归来,带回一具少年尸()体。

    夫君得胜归来,我随一众女眷出营迎接。目力所及,黑甲队列稳步行进,黑色旌旗悬在上方,猎猎作响。

    夫君骑黑骢铠马,走在最前列,一身披挂,盔甲黝黑光亮。他一勒彊绳,所有人马随之停下。

    夫君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身上紧紧裹着夫君的乌黑斗蓬,头伏在夫君胸前。

    他没有露出面容,我只看见一蓬松乱的乌发。

    胳膊被人撞了一下,好疼。丽姬满脸委屈地扑上前,把我撞到一边。夫君没看她,没看任何人。他神色郁郁,毫无得胜的喜悦。他招了招手,两个侍从上前,从他怀里接过那人。

    夫君慢慢把他放下,他们没有接稳,那人重重栽进他们的臂弯。斗蓬松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垂到他们肩头。

    啊!丽妃失声尖叫,夫君寒着眸,睃她一眼,全然没有往日宠溺。她用手捂住嘴,夫君又扫向那两人,他俩立时噤若寒蝉。

    有人抱来条毡毯。他们用毯子把那人从头到脚包住,小心地抬起,送进夫君主帐。

    他们经过我们身边,我闻到浓重的铁锈味。

    他!他……丽姬脸色发白,说不出完整的话,由侍女扶回自己的营帐。

    接下来一切变得忙乱。夫君频繁地唤人,很多人入入出出。医师,奴仆……沉默地进去,沉默地出来。支支折断的箭杆,只只染血的箭头,条条脏污的手巾,盆盆殷红的血水,陆陆续续从里面递出。

    女眷都被拦在帐外。

    太阳一点点西沉,暮色越来越重。营地点起火把,燃起篝火。

    侍女弯着腰捧上吃食。我没有与其他人一起吃喝,而是继续留在帐帘边。

    药巫戴着辟邪的面具,和童仆抱着沉重的药匣,身影轻悄悄没入主帐内。没有动静传出。

    我几乎一夜无眠。

    周围还笼罩在黑夜的残影里,我轻声走出去,草尖夜露沾润我的素靴。主帐依然烛光通明。

    尚未待夜雾散尽,夫君单独召我去了主帐。我几乎没有被他私下召见过,无论是身在鸠宫还是随他转战南北。

    我整理下衣衫,穿过他人讶异的目光和丽姬嫉妒的视线,稳步来到主帐。未及近前,一股浓烈草药味侵入鼻腔。低垂的门帘拉起,两层灯架上残烛明灭,点亮侧榻边夫君的面影。我看向正中主床,一块厚厚的布幔隔绝了我的视线,可挡不住醇重的药草气,还有,一股洗不净的铁锈味,充斥整个大帐。

    夫君凝目看我,拍了拍他旁边位置。少有的亲昵,令我生出更多不安。我敛眉垂目,坐到他身边。

    夫君明显一夜未睡,下眼睑微泛青色。

    他深深凝我,目光不复以往的冷沉,而是静如湖底,复杂幽隧。

    "王爷,浮姬尚未祝贺你取胜……"

    夫君面色微沉,我敛声,不再言语。

    "此番——并未获胜。"他声音沉沉。

    "此次出战,与隗军联合,本预大败敌军,斩获其领将首级,可是……"他语音愈发沉凝,"虽歼灭敌军一半有余,却让主将脱逃,未达目的,不算凯旋。"

    "敌方前军杀出条血路,中军护他逃离,又有人拼死殿后……″他慢慢转向那面帷幔,"区区一个校尉,带兵不足二百,竟生生拖住我近万人马!″

    我一惊,不敢置信地抬眸。

    "身边人全部战死,他满身是血,一个人冲入我军队,奋力砍杀……哪怕被刀捅剑刺全身伤残也不罢休……最后,我只能下令——放箭……″

    我的心不由绷紧,耳边似乎传来无数箭矢破空之声,不亚于湍湍水流的冲击。

    "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倒下,用剑拄地,就那么站着死去。手下人想把剑取出来,费了很大气力,才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服侍夫君多年,我不是没见过血腥场面,可此番光听他描述,也觉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箭矢落处,腾起一片血红。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如果我军个个如此,岱国何愁不灭!"他由衷感叹,目光灼灼,如暗夜星火。

    夫君从未对我说过这么多话,我甚至极少见他情绪起伏。他不会特意叫了我来,抛下他最宠的丽姬,就为了向我描绘一个敌人的英勇。我一边听一边思忖。

    "所以我带了他回来,″夫君语音一顿,眸中锐光不见,转而幽暗,深沉,"我要为他修身,殓尸,以白绢包裹,用最隆重的礼仪送他回去——″

    我静听着,等待下文。

    "他的血都流干了……我叫人把他清洗干净,那些箭头扎得太深,医师用锤子砸钳子,才把它们折断,把箭头取出来……″他语气沉郁,眸光晦暗不明,"他已经全身泡过药水,巫医也替他抹了膏药,填平了创口——"

    听到这里,我已猜到七八分。我手指微蜷,掩下内心的悸动。

    "但——″他双眉轻殓,眼中闪过一丝郁色,"一时半刻,我们找不到缝()尸人……″

    "虽做过处理,毕竟不能等太久。"他转眸看我,瞳光漆黑幽深,"在我身边,数你女红最好,也最令我放心。"

    与我眸光相接,他眼神认真且固执,视线纠()缠,竟似有几分缱绻。

    他语声徐徐,不似一惯强势:"浮姬,你愿意做吗?″

    我未置可否,他果断抓起我一只手,掌心紧扣手背,温热中带着力度,不留回绝的坚持。

    我凝视他双眼,感觉整个身心都被他牢牢攫住。我启唇,声音好像蒙上层雾气。"浮姬愿意。"

    他眉宇一松,放开我的手,做了个手势。角落里木雕般的人影动了,轻巧地卷起布幔。浓烈的药味涌上鼻尖,我屏住呼吸。榻上的人,白布遮面,一床锦衾盖在身上遮得严严实实。我注视隆起的被衾,只觉周遭严肃而静谧。

    稍稍别开视线,榻尾叠着一撂衣甲,显然是从他身上褪下,肉眼可见的破烂,不堪。衣袍破成碎条,处处残留斑驳污迹,甲面密布刀痕剑孔,旁边一双皮靴,也沾满红色泥渍。

    夫君凝盯我的表情,此时用和缓的语气,叮嘱一般说道:

    "浮姬,我知道这很难,你可先——试上一试?″

    态度可以说相当温柔了,我暗自思忖如何尝试,夫君轻掀被角,摸了摸,小心拉出男子半条手臂。我两手扣在一起,尽力做到面色不动。稍顷,我微微躬身,肃声道:

    "王爷,浮姬尽力一试。″

    夫君微一颔首,我吩咐侍女取来我常用的针线匣。

    我打开线匣,取出马尾彩线。彩线是萃取各类花草原料染色,经多次浆洗重复上色、固色,色泽不会轻易减褪。

    他已经清过身体,泡过药水,皮肤不似一般死人的灰败,手臂呈现干净的浅古铜。我选出相似的颜色,又与他皮色仔细对比,挑出最接近的燕麦色,再从中拣出最韧的细丝。

    我埋头挑挑捡捡,不知不觉坐到他身边。就像无数长夜伴着孤灯,坐在床边缝补衣物。残烛已熄,芯烬融在一团腊泪中。

    白色晨光泄入,一点一点扩散,洒满整个大帐。

    侍女端来朝食,夫君与我共享。这是我梦想过许多次的场景,但此刻只觉心里淡淡的,无一丝波澜。

    我略吃了些,便放下木箸。洗面净手后,我又坐回他身边,观察创口深浅,作好下针准备。

    左手,虎口处一道深深豁口,几乎切断半个拇指,似徒手接刃的后果;前臂也中了三两刀,深可见骨;无论哪处,都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裂口向外半翻着,裸现白色的筋,红色的肉,许是药水里泡得久了些,周围皮肤有点皱缩。我熟练地将皱纹抚平,像捋平被压皱的衣裳。

    我心底无一亳害怕,平静得好像他是件再寻常不过的绣活,只是要多花些精力。夫君也料不到我如此平静,他凝起双眸,定定注视我一举一动。我从布包里取出粗针,细针,依次摆好,先拿起粗针,灵活地将线头穿过针孔。

    帐外传来几声靴响,有人密语禀报着什么,夫君没让他们进来,直接掀帘而出,与他们去了别处。他稍稍在我身侧滞留,低沉厚重的声线落到我耳畔,缓缓流走。

    "浮姬,尽管落针,勿需犹豫,死()人——是不会疼的。"

    手在空中轻微一抖,针尖刺下,进针,出针,皮肤慢慢收紧。

    一丝怜惜埋在心房里,每扎一下,被线轻轻牵扯的疼。

    他死前,一定很痛吧。

    (待续)

    (2023年11月29日12:17首()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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