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承鄞”这个名字,不同人听到有不同的反应。

    那些被他治罪下狱的贪官污吏们,被他以雷霆之势镇压的异族们,说他是披着人皮的野兽,为了登上帝王宝座,身体里流的血都是冰冷的。

    前朝的肱骨大臣们说,陛下是天生的皇帝,是整个王朝的基石,为了豊朝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在位三十余年,海内富足,万邦来朝,天下太平。

    皇宫里的宫婢们说,陛下么……陛下是玉做的雕像,瞧着俊美无俦,却从来都不会笑,无人的时候,一双眼古井无波,像是这世间没什么能让他开心的事。

    这些形容综合起来,便是李承鄞的全貌了。

    心狠手辣,也心怀万民的帝王,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仿佛他登上这帝王之位,是欠了谁的债,负了什么人,要一日一日在冷寂宫墙中用一生赎罪似的。

    但只有一个人,若是她听到这三个字,会有不一样的反应。

    年迈的帝王徒步走过炽热无边的沙漠,沉入青碧浑浊的湖水,恍惚中,他看到那一袭红衣向他而来,耳边暌违三十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承鄞,李承鄞……你这个大骗子!”

    是了,只有她会这么说。

    而他会眯起眼,眼底是快活的神色,面上却故意做出恼怒的样子:“你讲不讲理?我怎么就是大骗子了?”

    “你……你骗我,你不是顾小五,你是李承鄞!”

    顾小五,顾小五……意识最终沉寂了下去,只剩下一个清脆的声音,不住地、永远地回响着。

    “顾小五……顾小五……”

    “承鄞?承鄞!”

    他猛然睁开眼,绘着青色山河的纱帐起伏,刺目的天光骤然射入眼帘,他不由得眯了眯。

    “承鄞,你终于醒了!”

    他转过头,对上说话的人,猛然一惊。

    三十年前就死在西境,死在他面前的大皇兄,此刻好端端坐在床边,担忧地望着他。

    “你从太液池边落水后便昏迷了整整七日,承鄞,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掉到太液池里去?”

    再见故人,饶是在至尊之位上坐了三十几年的李承鄞也有些恍惚,他明明找到了忘川,跳了下去,本以为死后若真有地府,那他见到的人也该是小枫,难道地府徘徊三十余年,大哥还没去投胎?

    可不对……日光、纱帐、锦被,一切的触感都是真实的,他掀开被子,撩起裤腿,看到那里原本被白眼狼王撕咬过的伤疤此刻却化为乌有,他怔了怔,抬起眼。

    “皇兄,我没事了,我想一个人休息会。”

    纵然能感受到这具躯体的年轻和青春,纵然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他的认知,但这具身体里的魂魄仍是那个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淡漠的、不动声色的帝王。

    见他这么说,太子点点头,起身。

    “也好,那你好好休养,我还有事情处理,先回东宫了。”

    见太子眉宇间笼着几丝郁气,李承鄞心中一跳,忽然开口。

    “皇兄,你可是在为举子案奔走?”

    太子一愣,点了点头,正想说这些事无需你管,他这个五皇弟自幼心性单纯,举子案牵扯到皇后和高家,分外凶险,他不想让李承鄞涉足其中。

    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病榻上的皇弟忽然投过来的眼神镇住,什么时候……他有了这样锐利的眼神?

    “大哥,举子案牵扯甚广,幕后黑手树大根深,要想拔除并非一日之功。”

    太子蹙眉:“五弟,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好好休息。”

    李承鄞在乎的人不多,他的大皇兄算一个,此时见他不愿听自己的,又多说了一句。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一击不中,反而累及自身,累及东宫上下,到时候,连你都倒了,还有谁为那些举子们伸冤?”

    “皇兄,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他所言一针见血,太子目光猛然一颤。

    “五弟,你……”

    太子想问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见识,什么时候又对东宫之事有了这么多了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是真的关心他这个哥哥,这点他明白。

    太子叹了口气。

    “我会好好思虑,你别多想了……我去叫太医进来,再给你把把脉。”

    李承鄞目送着太子出门,过了一会,太医急匆匆赶了进来,跪在床边为他把脉。

    “所幸殿下只是受了风寒,高烧既然已经褪了下去,问题就不大,我再开些温和补气的方子给殿下。”

    李承鄞单手掐眉,淡淡嗯了一声。

    “杨医正,你博览医书,见多识广,有没有一种病,是会让人做梦,梦到……前世今生?”

    杨医正一愣,五皇子落了水发了高烧,难不成脑子烧坏了?

    但看到他神色严肃,虽闭着眼,却莫名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就算说出口的话离奇无比,杨医正也不敢敷衍,毕恭毕敬地回答。

    “这……下官倒是从未听过,殿下高热这几天发了梦?不若下官再开些静心安眠的方子……”

    李承鄞挥了挥手,似是极累。

    “罢了,你下去吧。”

    待太医走后,李承鄞闭目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微微的笑,慢慢的,变成难以抑制的放纵大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笑到他佝偻了腰背,手握成拳锤在锦衾上,又慢慢松开。

    殿外的宫婢们听到了,都大气不敢出。

    五皇子莫不是真疯了?

    李承鄞慢慢地,慢慢地抬起眼,那张脸上重叠了两个影子,一张只不过四十,却已苍老不已,形销骨立的脸,还有一张年轻俊美,眼中生光的脸。

    他原本以为,天神对人的惩罚,不是忘记,而是永远记得,是一辈子的刻骨铭心,悔不当初。

    却没想到忘川竟然赐予了他再一次的新生。

    天神惩罚了他,又恩赐了他。

    恩赐他一睁眼,回到一切的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曾经。

    回到那只小狐狸……还仍然坐在沙丘上等着姑娘经过的曾经。

    李承鄞歇了一日,便不肯再躺着,将将能起身的时候,拖着还咳嗽不已的病躯去了弘文馆。

    此时西境和他记忆中一样,丹蚩坐大,其余诸小国惧其势力,不敢与之对抗,西境大小数十个国家,已经被丹蚩吞并了好几个,剩下的,也只有朔博能勉强支撑对抗。

    而西洲……李承鄞修长的手指略过书简上那两个墨字,满目哀伤,唇角却带着柔软笑意。

    西洲夹在中原与丹蚩的中间,如同一个岌岌可危的,沙子捏成的屏障,不论豊朝和丹蚩哪一方起了野心,首先被冲破的,一定是西洲。

    西洲,这艘风雨飘摇的沙漠行舟,在帝国的堪舆图上,渺小脆弱得不值一提,可在四征西域的帝王眼里,这里的高山和水流,这里连绵不断的沙丘和干燥的微风,这里漫山遍野的芨芨草和芦苇荡都珍贵无比,因为这些……孕育了他想要永远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

    他收起图册,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东宫内。

    皇帝正对穿着素服为举子伸冤的太子大动肝火,其余皇子皆被召来听训,战战兢兢侍立两侧,李承鄞也垂首恭敬听着。

    太子还是那么正直又倔强,不听他的话,仍然为举子伸冤,一如前世,皇帝也一如前世暴怒,对话一模一样,盛怒的皇帝抽出长棍,打在了扑上来抱住太子的李承鄞背上。

    众人皆是一惊。

    “承鄞,你放肆!让开!”

    李承鄞没有让开,而是跪在了皇帝面前。

    “父皇,皇兄此举并非是悖逆父皇,而是因为皇兄仁孝,请父皇明鉴!”

    一向听话,且有些惧怕自己的五子今日居然敢当着史官面顶撞他,且声音沉稳,丝毫不慌,皇帝眯了眯眼,淡声道:“如何仁孝,你倒是说说看。”

    “父皇以仁治天下,以孝立家国,且天下人仰望君父如萤火仰望日月之辉,此次举子案案情重大,牵扯甚广,下狱抄家者以百数计,虽然都是罪有应得,但百姓风闻,皆是朝中大狱不断,一片肃杀,为了不损君父仁孝之名,皇兄才出此下策,皇太子亲自为举子服素,不但消除了朝廷杀伐之名,维护了君父仁孝之治,更是宽慰了天下读书人之心!”

    一片静寂无声,只有太子忽然紧紧抓住李承鄞的胳膊,看了过来。

    李承鄞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开口反驳。

    重来一次,他不会让皇兄再中圈套,死在自己面前。他也不会再忍气吞声,靠着装傻充愣一步步走向东宫之位。

    他要保住皇兄,助皇兄这个东宫太子坐稳宝座,登上帝位,而他就去西洲,做个卖茶叶的顾小五,和小枫一辈子待在西境,陪她赛马、蹴鞠、再替她捉一百只萤火虫。

    这才是他一生的所求。

    上辈子他说得太迟,这辈子,他想早早告诉她。

    皇帝带着压迫的声音落下:“这些说辞……到底是太子自己说的,还是你替他想出来的?”

    “是皇兄私下里告诉儿臣的,不然,儿臣一向被母后拘在宫里读书,又怎么会知道这些民声。”

    李承鄞的回答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皇帝又问太子:“太子,此事当真?”

    太子看向李承鄞,如果他说不是,那么李承鄞就是欺君,不但会被父皇责罚,他这般锋芒毕露,以后更是会被其他皇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可如果他说是……又违背了他的本心。

    太子艰难地抉择,最终垂首伏地:“……是,是儿臣闲谈时告诉五弟的。”

    皇帝又审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殿中皇子,笑起来:“起来吧,你既然是出于一片纯孝之心,就算做错了,朕也不忍心责罚你,此事便罢了,只不过你的东宫属官们,侍主不力,换一批吧。”

    一场雷霆之怒,最后竟是春风化雨的解决,李承鄞站起身后,发觉其他三位皇兄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二皇兄,简直是想要在他身上盯出个洞。

    他笑了笑,这些阴风诡雨,上辈子,他经历得够多了,操弄别人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最后满盘之上,只剩他一只翻云覆雨手。

    可那又有什么意思,乏味透了。这座囚禁了他四十年的宫廷,他一刻也不想再待。

    李承鄞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点了点,心想着这时候,西境的消息该到了。

    果然,恭敬的禀报声自殿外响起。

    “陛下,西境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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