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话本娘娘 > 聚书生
    舟舟随身携带果刀,她弯身捡起地上一条千疮百孔的萝卜,抱在怀里开始削。她今天劳作太久,所谓过犹不及,手臂因为酸劲儿开始颤抖。

    舟舟苦恼至极:“不行,这样下去他不会教我。”

    慧无劝道:“提笔与拿刀是两回事,写字与做菜也是两回事。”

    舟舟切下一截萝卜块:“我从不做菜,更不是在练习切菜,这是在熟悉用刀的姿势与力道,在为习武做准备。”

    “习武与写字也是两回事。天赋这种东西,每个人从出生那刻起就注定好了。”慧无目光扫过她纤细的胳膊,“你的天赋不在蛮力,为何突然想要习武。”

    “我从文的路已经堵死,不习武还能做什么。”舟舟动作稍停,从怀中取出皱巴巴的告示,铺在灶台上。

    慧无揣着手,低头一看禁书令:“你把它撕了?”

    “每天都有人撕,头天撕完,第二天又会补上新的。我可没能力让他们撤回禁书令,你之前对我说柳暗花明,何时能明?”

    慧无实话说道:“我也希望能明,但我的卜测并非次次都准。世道如此,谁又能知天命如何,话本之路行不通,不妨试试其他路。”

    舟舟举起刀,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习武。”

    慧无察言观色,见她性子执拗不肯面对现实,普通的开导之言怕是行不通。

    萝卜块洒落在地,慧无在她面前放了个盆,舟舟继续精进削皮技术,间隙时偶尔抬头瞟一眼他的头发,明显心不在焉。

    慧无说:“真的。”

    舟舟反驳:“你以前是个光头和尚。”

    “好吧,假的。”他无奈说,“庙里的师父不让戴发修行,我还俗不过半年光景,蓄的发不够长。”他将那顶乌黑发套拿下,露出里面凌乱棕黑的短发,随手抓了几下,铺盖下来的头发已经能将他耳朵遮住,脖颈处也错落垂下许多,细腻如缎,尾端微微翘起一些弧度。

    舟舟嫉妒道:“谁家头发长这么快,还是假的。”

    慧无收了钱,耐性极好:“千真万确。不过你有疑虑不无道理,眼见不一定为实。好比你当初失忆,谁又能猜到你背后身份,大概以你现在的地位,哪怕不碰话本也是锦衣玉食一呼百应。禁书令或有或无,于你来说影响不大,习武也是如此,你身边的护卫随意动动手脚就能将我窗户拆烂,就算遇见强敌,也不用你亲自出手。普天之下多少事,你大可安卧于家做个高枕无忧的富贵闲人。”

    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从前找他算命的都喜欢这些词。

    “但你还是执着去做一些事,这是为何?”

    舟舟说:“佛曰普度众生,我若不写话本,哪里来钱养你们这帮人。留客庄的主人大义,倾尽家财将你们安置于此,他若也做个富贵闲人,你们今天就该躺在桥底受冻,等饿极了,明天再排队向那帮天生好命的公子少爷乞讨吃食,他们中有多少人还不如我,怎么他们随便动动手指都有人鼓掌叫好,但凡我想做一些事,总有人在旁阻拦。”

    慧无退远了些,微微抬手:“刀,刀放下……”

    舟舟说:“是我不想做好吗,是我天生堕落吗。我何尝不知我没有习武的天赋,都说勤能补拙,最初那几年,我又怎么不是抱着苦学上进的心思去做其他事,他们又是如何对我的?就是要欺我笑我才满意,我躲远些,不与他们争。而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写个话本,用的假名,连面都没露,就这样还有人与我过不去。他们说话本误人子弟,还说我聚集乱党,乱党在哪里?怎样乱,如何乱?因为这些罪名给我排在黑榜之首,要我如何能够接受?”

    舟舟指着黑榜:“你看。”

    慧无轻咳一声提醒:“我可没说你是话本娘娘。”

    舟舟义愤填膺指着第二:“你知道荡荡仙是谁吗,论及危害,她怎么着也该比我往前靠。大师,你说对不对。”

    慧无低头在地上找了块碎炭,把荡荡仙圈到第一:“你说得对。”

    接着如法炮制,把第三的远山书客圈到第二。

    舟舟不满:“远山书客?他从前就排在我前面,凭什么黑榜也高我一头。”

    慧无又将那个圈抹掉,继续涂涂画画:“还有什么需求?”

    “不行,我还是得第一。”舟舟胳膊酸痛得厉害,失魂落魄地在一旁自言自语道,“我身边的人都在各自忙碌,只有我停滞不前,就算我天生不是做大事的料,可每天无所事事,我如何甘心。禁书令在前,我一时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哄我惯我,说我有练武天赋,可我不傻也不瞎,他只给我一把用钝的果刀,让我一边去玩,显然不期待我能学出什么成绩……”

    角落中,巧儿捂着耳朵,左右两团棉花显然没什么作用,外界动静她们依然能听见。

    巧儿担忧道:“都开始说丧气话了,这次禁书果真对郡主打击很大。”

    江篱冷道:“洛家那位问题才大,居然拿钝刀糊弄郡主。我就说男人不可信,果刀虽钝,我手里的刀可不是摆设,他若是个薄情的负心汉,郡主心软,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杜若问:“你觉得他在糊弄?”

    “不然怎么解释,谁学武从切果子开始,还让我们在一旁寸步不离地照看,简直小瞧郡主的天赋。”

    杜若说:“我不觉得那刀钝。果刀虽然比不上特意打磨过的匕首锋利,但也足够伤人。你嘴上这样说,看顾时比我们都要紧张,我不信你没有发现。”

    江篱不假思索:“刀没问题,那就是苹果和萝卜的问题,苹果过硬,萝卜太老,不然好好的刀为什么连条完整的萝卜皮都削不出来,哪怕一小条。郡主天赋那么高,这不正常。”

    几人耳朵里塞了棉花,说话时背过身,自以为窃窃私语,声音却无可避免比平时大了些。

    慧无继续装聋作哑:“我什么都没听见。”

    舟舟听得真切,手捧萝卜缩在角落:“不就是条萝卜皮。”

    慧无看得胆战心惊,突然深吸一口气:“嘶。”

    舟舟低头,也喊:“啊!”

    殷红的血珠从她指尖滑落,滴嗒一声落在地上。

    角落三人察觉异样,转过头来,又是连声几句:“啊!”

    杜若说:“找大夫。”

    巧儿慌道:“快送医馆!”

    江篱喊:“太医!”

    舟舟惊吓过后脸色微白,总体还算镇定,她举起手指,掏出丝帕在创口轻轻一拭,血色消失,她扬起唇角:“大惊小怪。”

    她这些年多多少少经历过一些磨炼,虽对血腥不喜,但也绝不会怕。

    伤口不算深,然而舟舟皮肤又薄又嫩,刀痕明显,才擦拭干净的血液再度渗出,顺着伤口滴答滴答。

    腥香在鼻尖萦绕。针扎般的痛感密密麻麻朝她袭来,刚才那刀碰到她的指节,皮下隐约透肉,伤在己身,比看他人受伤难过数倍。

    舟舟侧头不看,睁大眼睛,瞳孔中毫无光彩:“我很好,我没事。莫慌,这种小伤留不到第二天。”

    外界又是一阵喧嚣袭来。

    “什么动静,修窗可修不出惨叫。”

    “梧兄莫怕,哪怕是女鬼,我等也来助你。”

    人群在外拍门,担心他中顾虑,贴心补充道:“放心,我们不揭穿你吃肉。谁还没吃过独食。”

    “是啊,也不笑你头发是假的,谁还没个秃头的时候。”

    慧无站在门内辩解:“没秃。”

    外面的人不信,有理有据地说——

    “书念多了注定要秃头,尤其熬夜念书,现在不秃以后也要秃。”

    “正是如此,大家以后都要秃。危难关头,千万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莫不是被挟持了,我们把门撞开。”

    舟舟脸色苍白抽空嘲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果真齐心协力。”

    “现在从后窗跑还来得及。”他岔开话题。

    “谁说要跑。”她就是要见这帮人,挑挑拣拣,看看有无可用之辈。

    砰一声响,简陋的大门被众人合力撞开。

    外出时江篱等人做过改装,舟舟精致的脸蛋难改,她扯纱覆面遮住容颜。

    人群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男扮女装。”“中间的是谁,为何不敢露面。”

    舟舟蹙眉,心说真是无礼。

    她明亮的眸子透过人墙缝隙转了一圈,对面个个年轻俊秀,乍看上去都是可塑之才。舟舟看人先看脸的毛病又犯了,方才的不悦顷刻散去□□,连带见血时的眩晕都忘却三分。

    江篱杜若摆好架势,双方剑拔弩张,舟舟及时制止道:“且慢。”

    舟舟又碰了碰巧儿随身看顾的钱袋,心平气和道:“赏。”

    巧儿心领神会,轻车熟路地撒钱。

    底下人不明所以,纷纷望向慧无。

    “梧兄……你的头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舟舟抬了抬下巴,自我介绍:“话本娘娘。”

    人群又看慧无。

    “对,是她。”慧无点头,又指了指头顶,强调,“没秃。”

    舟舟解释说:“上次榜单被毁,我不好失信于人,所以几经打探寻到此处,来送最后一次赏银。本想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可惜运气差,被他发现了。”

    局势骤变。

    “噢!原来如此。”

    “排名第一的曹公子不要赏金,我看你们人多,他这一半银钱你们各自拿去修修屋顶、囤些木炭过冬。剩下一半劳烦买些米面,替我布施给周遭贫苦百姓。”舟舟温声细语,面前轻纱微荡时更添一抹忧愁无助,“唉,我能力微薄,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即便期望能如男子一般行事坦荡,但他人眼光何等刻薄,我乔装遮面身不由己。”

    舟舟心说你们最好识趣,不然银子别要,房子也给你们拆了。

    她抬目观察,无人反驳,人群目光由警惕转为歉疚。

    她略微宽心。

    “禁书令下达后,我背负污名,更不好轻易露面……”舟舟泫然欲泣。

    人群慌乱。

    “抱歉。”“我们不知缘由,冒犯了姑娘。”

    舟舟挤不出眼泪,眸中那层薄雾飞速散去,回头看一眼慧无,顺口便说:“大师,方才匆忙,还未请教你姓名。”

    她变脸好快。

    慧无神情复杂,他脱离俗世太久,很久没经历这般跌宕起伏的场面。

    半晌过去。

    “……盛梧。”

    “一无所有的‘无’?”舟舟给第一部话本的主角起了“韩无”这个名字,机缘巧合,又或许是冥冥之中,她提笔在山寺,认识的大师叫“慧无”,自己失忆,脑袋空空没有内容,也是个无,所以她懒得想复杂的名字。这个字很灵,一无所有,从无到有,事物盛极而衰,化归为无。

    盛梧说:“梧桐的梧。”

    舟舟点头。

    原来万事万物都在变,哪怕与她无关,哪怕是个过客。

    舟舟希望一切向好,如果自己牵涉其中,带来的改变又有多少?

    舟舟再看一眼这群俊俏的面孔,又悟出一个道理:如果这群俊俏书生执意围着我夸上半个时辰,我也是无法拒绝的。

    她飘飘然起来,垂目看到血滴,头有些昏,眼前事物宛如水波扭曲。

    江篱抢道:“清水,纱布,止血药!”

    积雪堆在道路两侧,压硬成冰,上面染了泥水,乍看上去宛如高低起伏的脏污山脉。又是一场薄雪,路上几乎都是行人踏出的脚印。

    马车驶过,一道车辙碾过另外一道印记。

    闻人家风评受损,急需挽回声誉。闻人璋听说城角有一处苦寒小院,名为留客庄,留客庄的主人生前大义,收留不少漂泊无定的年轻学士,院中栽梅兰竹菊四君子,众人简居陋室自在欢颜,是喧哗浮躁的京城中少有的清净之地。

    如果对他们雪中送炭,即便得不到钱权回报,众人传颂之下,也能挽回一些声誉。

    “梧兄,门外有客。”

    留客庄人数众多,原主去世后,众人以他为首。

    “谁?”盛梧靠在门口,迎面是风雪。

    他头发虽比寻常人短,倚仗身量颀长相貌清俊,足以撑得起架势,加之众人既已知晓此事,他懒得伪装。

    “是闻人家的公子,闻人璋。”

    盛梧回头看一眼舟舟。

    舟舟手指上扎着一个精致好看的结,她半靠在太师椅上熏烤珍贵的暖炉,惬意无比:“刚才夸到哪里?”

    又有一人来报:“梧兄,门外有客。”

    “我知道。”

    “是另外一位黑衣公子,说姓洛。”

    舟舟立即驱赶周围的俊俏书生:“家中人管得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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