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饰演男主角的芭蕾舞者踏着欢快而活泼的交响乐跑跳着登上舞台时,夏洛克终于来到了特等席的厢房中。他拉开薇珀尔右手边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侧身倚在扶手上,手背抵着侧脸,嘴角耷拉着,斜眼遥望大厅正中央的表演,一副兴致缺缺的表情。

    他姗姗来迟的出现让麦考夫勉为其难地分给了他一个眼神,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刻有女神像的怀表,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语气平淡:“你迟到了五分钟,夏利。”

    “有什么关系?”夏洛克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右手扯松领带,戴在食指上的骨戒的色泽在灯光下闪了闪,“反正看表演对我来说和浪费时间没什么区别。”

    “不想系领带的话直接取下来就好了,我看你很难受样子,”麦考夫嘴角噙笑,眼光挑剔地瞟了对面坐没坐相的青年一眼,用绣有自己名字的丝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反正这里没有外人。”

    “我爱怎样就怎样,用不着你管。”夏洛克毫不客气刺了一句,脱下外套搭在椅背,衬衫上纹样简洁的绣花顿时没了遮挡,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出来。

    眼见“军备竞赛”就要升级,被夹在中间坐立难安的薇珀尔再也没办法坐视不理。她单手掩唇轻咳一声,顶着两道存在感十足的如炬目光,硬着头皮开口:

    “……我的好哥哥们,聚在一起的机会有的是,能不能先把表演看完了再交流感情?”

    “珀珀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麦考夫闻言刻收敛了周身针锋相对的气势,语气温和。他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了几个来回,最后重新定格在夏洛克身上,眼中透露出一种长辈对不懂事的晚辈的怜爱,“夏利,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成长啊。”

    “哈?到底是谁先开始的啊?”

    夏洛克断然拒绝了麦考夫推来的黑锅,并对他见风使舵的行为表达了强烈的控诉。薇珀尔在他撑着桌子站起来的瞬间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回座位上,捏了捏他的手掌。有了她的介入,夏洛克双手环胸,对着麦考夫的脸发出一阵冷嗤,扭头把视线集中在舞台,眼不见心不烦。

    见自己的安抚有效,薇珀尔松了口气,瞪了试图拱火的麦考夫一眼,握起拳头轻飘飘地锤在他的手臂上,也偏过脑袋不再看他。

    面对弟弟妹妹们毫无敬意的态度,麦考夫只是靠在椅背上无声微笑。注意力回归到芭蕾表演上:此时剧情已经进行到男主角的未婚妻出现在女主角吉赛尔面前,意识到上一秒还与自己海誓山盟的心上人居然真的有婚约在身的吉赛尔大受打击,彷徨地徘徊着摔倒在地。

    在周围人的议论中,身患心脏病的吉赛尔披头散发、如痴如狂地一个人跳着约会时的舞蹈,但冰冷的现实还是打败了甜蜜的回忆,在与母亲短暂的拥抱后,女演员在情人的托举下朝奋力朝天空伸出手,紧接着便如同被灼热的太阳燃尽了羽翼的伊卡洛斯般翩然坠落。

    故事的第一幕到此结束,幕布缓缓闭合,画面定格在满脸懊悔地紧紧抱住已经失去生息的吉赛尔的男主角身上。

    “还有多久结束?”在会场里经久不衰的掌声中,夏洛克带着困意的声音多少显得有些不和谐。

    “还有一幕,我觉得下一幕的群舞才是最好看的,”看他一直在打呵欠,薇珀尔没忍住把肩膀借给了他,“你先靠着我休息一下吧?”

    “你以前看过这部剧?”问话的是麦考夫。

    “在法国的时候看过,”薇珀尔点了点头,望着底下在中场休息的时间里陆续离席的观众,“巴黎歌剧院总是有很多舞剧表演,我把对名字感兴趣的全都看了。”

    “感觉怎么样?”

    “舞蹈很好看,但剧情都有点一言难尽。”

    麦考夫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嗯……比如这部《吉赛尔》,在意识到自己的心上人是有妇之夫后,在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的情况下,吉赛尔也依然固执地跳着热恋时的舞,最后气急攻心而亡;再就是《葛蓓莉娅》,女主角发现未婚夫对人偶一见钟情后,出于嫉妒和气愤换上人偶的衣服戏弄他,又在被发现真相的未婚夫生气时伤心哭泣,最后与他和好如初;最后是《仙女》,森林中的仙女爱上了即将成婚的农夫,在带领他逃婚后,却被受女巫蛊惑的农夫用施了魔法的丝巾围在身上,失去翅膀,最终死去。

    “或许是因为剧作家大多是男性,这些故事里的女主角总是脱离不了善良、纯洁、柔弱和为爱痴狂的刻板印象,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她们都逃不出名为‘爱情’的囚笼,甚至为此付出生命,而摇摆不定、背弃誓言的男人们却都没有得到什么严重的惩罚,”薇珀尔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说,“但艺术总是源于现实,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女性自愿或非自愿地被禁锢在爱情、婚姻和家庭的镣铐中,她们的自我被层层剥离,只剩下诸如‘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的标签,这才是最让人感到可悲的。”

    “我很高兴你能想到这一层,薇珀尔,”靠在她肩膀上的夏洛克突然慢吞吞地说,“所以你要是某天敢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话,我和麦考夫就打断你的腿。”

    “夏利说得对,”麦考夫直直的盯着薇珀尔,附和道,“还要把那个男人的腿也打断才行。”

    “你难得说了句我爱听的话。”夏洛克赞许道。

    觉察到两位兄长的认真,不知是想象到自己为了爱情而疯狂的模样还是被他们打断双腿的场景,薇珀尔内心犯怵,哆嗦了一下:

    “请不要一脸平静地说这么恐怖的……”

    “喂!刚才坐在这里的人去哪里了?有没有人知道?我可以出钱。”

    她的话语被下层的座位席上传来的一阵高亢男音打断,三人循声望去,只见身着黑色西装的浅发男人指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表情狰狞。

    “那是谁?”

    麦考夫眯了眯眼:“是布利兹·恩德斯伯爵。”

    “我记得他家是经营矿场的。”夏洛克说。

    薇珀尔表情讶异地看向他:“你居然会记住和案件无关的人?”

    “是因为市民之间的传闻,说他有一个专门的狩猎场,而里面的猎物全是活生生的人。”

    “真的假的?!”薇珀尔猛地望向看台下狂奔出会场的男人。

    “目前还只是传闻。”夏洛克瞥了麦考夫一眼。

    “没办法,政府和他家的矿场有生意往来,”麦考夫解释道,“而且他对外的形象一直很好,苏格兰场也不能只因为一条莫须有的流言直接去搜查别人的家。”

    夏洛克不予置评。对“谜题”敏锐的感知让他突然来了精神,他站起身,朝房间外走去:

    “我下去看看。”

    “你直接和管理人说让他们临时帮你安排一个座位吧,”麦考夫对他这副一旦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事就顾不上其他的模样见怪不怪,“报我的名字就行。”

    “哦,多谢了。”夏洛克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消失在合拢的房门后。

    麦考夫叹了口气,看向薇珀尔,却见她亦面色凝重地沉思着。注意到他的目光,薇珀尔愣了一下,从自己的思绪里脱身而出。

    “我在想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人才会被吓成这样,”她挠了挠头,“总不可能是见鬼了吧?”

    ……

    另一边,冲出了会场的恩德斯穿行在船舱里纵横交错的走廊中,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瞪大双眼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昨天夜里被他亲手杀死抛尸的那个男人的面容在狭长直道的尽头一闪而过,恩德斯立刻如同被腐肉吸引的鬣狗般追了上去,却只捕捉到不远处转角的即将消失的背影,不由得再次加快了脚步。

    满心追逐着目标的恩德斯丝毫没有注意自己身处何方,他气喘吁吁的走下金属扶梯,终于在船舱地下的一个昏暗而逼仄的房间里找到了胸口插着匕首倒在地上的尸体。

    头顶有隐隐的乐声传来,音符急促而低沉,彰显着演奏者纠结的心绪。

    确认那个男人的的确确已经死透了之后,那股将心脏冲击得咚咚作响的恐惧的浪潮终于褪去。在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贱民居然在死后还把身为贵族的自己耍得团团转时,还没完全冷静下来的恩德斯一脚踩住了男人的脸,恶狠狠地用鞋跟来回碾压。

    不、不对,他这次真的死了吗?

    恩德斯愣住了,盯着脚底下那张皮肤青白、表情僵硬的脸,他忽地开始了自我怀疑。良久,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恩德斯走到了尸体前,俯身取下了那把象征着自己贵族身份的匕首,紧接着,对准男人的心脏,带着被愚弄的愤怒,不断重复着刺进和拔出的动作。

    越发激昂的交响乐盖住了机械运转的声音,沉浸在宣泄的快感中的恩德斯并没有发现承载着他的地板正在缓慢上升,等注意到四周明亮的灯光时已经晚了——恩德斯抬起头,周围的场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剧场,而此时的他正身处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高举着匕首,正准备刺向面前浑身是血一动不动的男人。

    音乐骤停,目睹了这一幕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无法发出声音。直到意识到发生什么了的女主演恐惧地后退一步的惊呼“杀人了”,凝滞的空气才再次流动起来。面对台下观众的窃窃私语,恩德斯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些什么,会场某处传来的一道声音却把他的狡辩直接扼杀在摇篮之中:

    “那个人难道是——布利兹·恩德斯伯爵吗?”

    原本还因眼前的凶杀案而头脑空白的薇珀尔立刻扭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但舞台上点灯光根本无法照亮剧院后侧的区域。

    我绝对听过这个声音。薇珀尔抿了抿唇,想。

    舞台上的恩德斯在台下七嘴八舌的指责声中宛如失心疯了一般开始发表他那“这艘船上除了贵族以外都是家畜”的言论,在被以往关系要好的贵族背刺之后,神色癫狂、表情狰狞的男人在群众的尖叫声中举起匕首一跃而下,却在半空中被早就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夏洛克一脚踹飞出去,狼狈地摔在了墙角,沾着血的凶器也脱手而出。

    直到这时警卫们才终于反应过来准备抓住这个当众行凶的杀人犯,他们追着慌不择路的恩德斯跑出现场,剧院的工作人员们也纷纷上前来,开始安抚宾客们的情绪。

    “我必须立刻去给有关部门发电报,让他们做好处理舆论的准备——追凶手交给警卫就行,你去夏利那里,不要离开他身边,注意安全。”

    “我知道,你也是。”

    麦考夫对薇珀尔点了点头,脸色冰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薇珀尔下楼时,大部分观众已经被疏散离场。夏洛克正蹲在舞台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尸体。

    “你带手套了吗?”夏洛克头也不回地问。

    “嗯——要我帮忙吗?”

    “不,我来就行,你别碰,尸体上有很多细菌——这副手套到时候也要丢掉,”夏洛克接过薇珀尔递来的手套,抬头看了她一眼,将她向后推了推,“你站远一点,味道有点大。”

    “好。”

    薇珀尔退开一步,看着他掰开尸体的下颌观察口腔内部的状况,又不断抚摸和摆弄尸体的手臂和手指,而后解开了死者的上衣。注意到尸体皮肤上那些深紫色的斑痕的位置,薇珀尔皱了皱眉。

    “尸体被移动过。”

    望向同样脸色难看的夏洛克,两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

    威廉跟随着侍者的指引登上甲板,背对着夕阳,与阿尔伯特并肩而立。海风凛冽,他仰起头,神色冷漠地看着已然攀上桅杆,伸手试图抓住吊绳的恩德斯在莫兰的两发子弹的干扰下失去平衡,整个人腾空,并在对方的视线不经意扫过自己的时候,对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来不及思考这个笑容背后含义的恩德斯义无反顾地扎进了海洋的怀抱,溅起的水花几乎瞬间便隐没在巨舰前行时推开的波浪之中,一点痕迹都没剩下。

    “这场表演到这里就结束了吧?”阿尔伯特毫无留恋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威廉,却发现他正望着天空的方向出神。

    “总有一天,我也会从高处坠落……”

    威廉喃喃自语。夕阳的余晖吻在他的侧脸,此时的他整个人都嵌在柔和的金色光华中,仿佛要羽化一般,几乎与被映照成金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这样的场景让阿尔伯特的内心突然涌上一种强烈的不安。

    “威尔?”

    毫无征兆地被叫到名字的青年愣了一下,萦绕在他周围的疏离感顷刻间消散。

    “怎么了,阿尔伯特哥哥?”威廉微笑着问。

    “不……没什么。”阿尔伯特扯了扯嘴角。

    “那我先行离开了,”见他不欲多说,威廉便没有追问,“还有一些收尾工作需要我去确认。”

    阿尔伯特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蓦地开口道:“我……我们,不会让你坠落的,威尔。”

    威廉的脚步一顿,但他没有回头,义无反顾地朝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

    诺亚迪克号凶杀案的新闻在报纸的头版上占据了整整一周时间,随着恩德斯庄园之中埋藏的数十具人骨的重见天日,市民们对政府和贵族的声讨声达到了巅峰。舆论的浪潮中,女王不得不出面宣布剥夺布利兹·恩德斯的爵位,并被受害者家属提供一定的补偿,作为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的安慰。

    结束课程回到贝克街221b时,薇珀尔有些讶异地发现之前在舰船上遇到的卡罗琳正和夏洛克面对面坐在客厅里。

    “薇珀尔小姐!您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她的卡罗琳同样吃惊地捂住了唇。

    “我就住在这里,和我哥哥一起,”薇珀尔指了指夏洛克,“您找我他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薇珀尔小姐,回去之后我很认真地考虑了您地提议,我决定带着艾米和那个男人离婚,”卡罗琳深吸一口气,“这周我咨询了几个律师,他们都说要是能拿他和别人通奸的实质性证据才容易打赢诉讼,所以我又私底下联系了苏格兰场,最后是一位叫‘雷斯垂德’的警探先生告诉我可以来这里寻求帮助。”

    说到这里,她有些为难地看了夏洛克一眼。

    知晓夏洛克对这种毫无技术可言的委托不感兴趣,薇珀尔提议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替我哥哥接下您的委托。”

    卡罗琳连连摇头:“您已经帮助我很多了,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您!”

    “卡罗琳小姐,”夏洛克打断了她,“我也没说我不接你的委托吧?”

    “但您刚才不是说……”

    “啊,我的确说过这种委托你不应该来找我,抓奸这种事情你随便找个侦探就行,没必要非得来这里,”夏洛克顿了顿,说,“不过既然你是因为我妹妹才萌生了这种想法,我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理了——事先说好,一旦我接下了委托,你就没有回头路了,就算你到时候后悔不想和你丈夫离婚,委托金也是要照付的。”

    卡罗琳表情坚毅:“我不会后悔的。”

    “那行,三天之后来这里取证据吧。”

    “真的非常感谢您!”

    再次道过谢后,女人满脸喜色地离开了。

    等到客厅只剩两个人,薇珀尔在夏洛克询问的目光中讲述了自己在诺亚迪克号上遇见卡罗琳的事。

    “她的精神看上去比那时候好了很多。”她补充道。

    “这是当然,远离人渣有益身心健康。”夏洛克喝了口茶,淡淡地说,“我记得你那个叫‘诺佤’的朋友不是开学校的么,正好卡罗琳小姐之前当过老师,可以让她进去工作。”

    “哎呀呀,难得你会关心别人。”薇珀尔从他身后把手肘撑在他肩膀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

    “想什么呢,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夏洛克笑着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万一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女性因为找不到工作生活艰苦,受煎熬的还不是你。”

    “那你可以放心了,”薇珀尔说,“我已经提前和诺佤说了。”

    夏洛克瞥她一眼:“哦,看不出来你还有做预言家的潜能。”

    “这只是简单的推理罢了。”薇珀尔学着他的语气回答。

    “……”

    说话间,窗外的知更鸟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歌唱,扇动翅膀腾飞而起。

    薇珀尔望向窗外,只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从眼前掠过——树影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宛如一出静默而深情的共舞。

    她抬起手,遮挡着清透到有些刺眼的天光。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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