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名利场人 > 秘密(3)
    韦荞和许立帷的关系有点复杂。

    自幼时相识,真正的青梅竹马。三岁前在福利院一起排队打饭,后来同时被赵江河选中,成为道森助学基金的资助对象,从此读书、升学、工作,所有环节被绑定。

    许立帷性格偏冷,韦荞也是,相似的人生轨迹赋予二人相似的性格底色。但其实,在世界观上,两人有本质不同。韦荞信规律,是乐观主义,许立帷信命,是悲观主义。万事万物,细节是规律的,整体是命运的。韦荞按前半句行事,天若有情天亦老;许立帷固守后半句,人间正道是沧桑。

    在上东国立大学,人人都知韦荞和许立帷关系非常。

    岑璋二十岁生日那晚,在邮轮开派对。一众圈内好友纷至,韦荞却要提前走。岑璋看见她手里的保温盒,就知道她是为了许立帷。

    那一年学期末,许立帷主课论文遭遇挂科。学校传言,他因得罪教授而受到排挤。只有韦荞知道,传言是真的。许立帷拒绝论文数据造假,写出一份同教授立场相左的论文,教授按兵不动,以“理论功底相当肤浅”为由判定不及格。为修满学分,许立帷不得不另开论文选题,重头再来。

    整个寒假,许立帷都留在实验室做数据。韦荞记挂他,在派对喧嚣之际独自走去厨房要了一个保温盒,给许立帷打包了一份海鲜烩饭。主厨尽心尽责,问她黑胡椒粉要多一点还是少一点。韦荞摇头说不用放,因为许立帷不吃辣。主厨将打包好的海鲜烩饭递给她,看见不远处游轮甲板上尽情喧嚣的年轻男女,不由对眼前这个淡定处事的女孩产生诸多好感,不禁笑着感叹做她男朋友真幸福,她这样记挂他。

    韦荞笑了下,浅浅解释:他不是。

    她拿着保温盒转身,就对上了岑璋的视线。

    他正站在她身后,无声看着她。

    既不认同,也不反对。

    那时,韦荞刚成为岑璋女朋友不久,感情还未深,心里多少带着点“谁知道哪天就分手”的自嘲。被他撞见,她也不瞒他,告诉他许立帷还在实验室,等下她去给他送饭。岑璋沉默半晌,没有拒绝,吩咐邮轮靠岸,提前返航。韦荞连忙说不用,按预定时间返航也完全来得及。于是,岑璋明白了,她在同意参加派对时就考虑到了许立帷,如果时间不是刚刚好,她未必肯来。

    凌晨十二点,岑璋送韦荞去学校实验室。整栋实验大楼,只有许立帷那一间通宵亮灯。岑璋目送韦荞的身影消失在楼道,理不清情绪。他完全可以阻止,可是他没有。他知道以韦荞的价值观,要她在许立帷和他之间做选择,她一定毫不犹豫放弃男朋友。

    爱情会背叛、会淡,朋友不会。

    岑璋很想告诉她,他对她的爱情不会。可是他从未这样说,像是一种傲气,不屑宣之于口,要她自己发现、自己深信。

    后来,许立帷还是唯一能同韦荞谈私事的人。

    结婚前夕,韦荞和许立帷在清吧喝酒,各自要了一杯清水。酒保觉得这两人可能是来找事的,许立帷递上黑卡说“钱照付”,酒保立刻换上热情笑容。

    就在那晚,韦荞告诉许立帷,她要结婚了。后者听了,对她说“恭喜”。意料之中的事,许立帷并不惊讶。韦荞又道,结婚是她做过的唯一没有把握的事,但她还是想试一试。于是许立帷明白了,韦荞爱上岑璋了。他在一瞬间心软,清浅地笑说,岑璋挺好的,除了有时候有点幼稚。韦荞一愣,继而也笑了。她知道,许立帷在用他的方式鼓励她。

    五年婚姻,岑璋固守骄傲,不肯承认对许立帷挥之不去的在意。直到韦荞递给他一纸离婚协议,岑璋落笔签字,忽然发现这些年的固守毫无意义。

    十年了,好了又离了,孩子都有了,他还是过不去。过不去的才是爱情,他的爱情从始至终都过不去“韦荞”这个名字。

    “韦荞,你答应过我的。当年你拿着那张照片,对我讲的话,不作数了是吗?”

    韦荞:“……”

    岑璋不爱翻旧账,意思是:他从不翻别人的旧账,他只翻韦荞的。

    韦荞作风刚正,在媒体圈素来没什么黑料,硬要说有,那就只剩结婚前那一桩。她和许立帷在清吧喝酒的照片被记者拍下,两人各自端着一杯水,轻轻碰杯,笑容清浅。隔日,周刊见报,引起渲染大波。

    那时,她和岑璋的婚期只剩一周。在媒体的渲染下,她和许立帷的关系扑朔迷离。韦荞没有应对此等新闻事件的经验,天真地想要奉行“清者自清”原则,完全不懂得她的沉默给了大众最好的想象空间。一时间满城风雨,坊间纷传岑璋已在考虑退婚。

    最后,平息风波的是岑璋的一个动作。

    明度公馆里,准新娘试穿婚纱,旋转楼梯拾级而上,拖着精致摆尾。岑璋站在台阶最后一级,单膝半跪,俯身整理婚纱缎带。现场的婚纱设计师拍下这一幕,发布在社交平台,引起坊间哗然的同时瞬间平息婚变风波。

    韦荞心里清楚,这是岑璋出手了。

    若非得到今盏国际银行岑董的授意,区区婚纱设计师敢私自拍照发布?

    她和许立帷被媒体纠缠多日,直到岑璋下场,风波才彻底得到平息。韦荞向来坦荡,从不觉得欠他什么,这次却不然,尽管她自认无错但内心对他的抱歉始终真实存在。当晚,她去书房找他,拿着那张被记者偷拍的照片对他道:“以后这种让你为难的事不会再有,我不会再和许立帷单独去清吧,我保证。”

    韦荞言出必行,多年后,面对岑璋翻旧账,韦荞面不改色:“我当然记得。那次之后,我从来没有和许立帷单独出去过。”

    “前半句呢?”

    “……”

    “如果不是今晚师兄说漏嘴,我到现在也不会知道你三年前生了病。我一无所知,你还是只告诉了许立帷。”

    一个人有心,心里有爱,生了嫉妒,怎样都很难过去。

    韦荞唇角一翘,存心激他:“这笔账你要这么算,算不完的。在公,我和许立帷是上下级;在私,我们一同长大。公私场合这么多,我很难做到你想要的完全分割。”

    岑璋眉头一皱,果然上当:“你不行——”语气又凶又软,像小孩子发脾气,不管不顾放狠话,又很快后悔,明白自己做错事。

    浴室实在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韦荞先退一步,“你先去洗澡,我等你。”

    岑璋还在情绪高点,由着性子来,不管不顾,“谈到许立帷你就要走?”

    “不谈许立帷我也要走。”

    岑璋不肯放人,还想说什么,韦荞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走是为了谁啊?刚才听见你咳嗽,我才急着要下楼给你煮生姜茶。你真感冒了怎么办,今盏国际银行那么多事压在你身上,你不管了?”

    “……”

    岑璋很好哄,再加一个虎摸,好哄的程度还能往上涨涨。

    韦荞将他往浴池推,“去吧,等下我来找你。”

    岑璋不情不愿地,到底没再反对。

    韦荞在厨房忙了半小时,将一壶生姜茶煮得很到位。

    岑璋身体不错,偶尔生病,吃药就是个大问题。他是宁愿扛着难受也不想吃药的人,在医生眼里,岑璋是配合度最低的那类病人。在明度公馆当家庭医生不是一件好差事,如果不是岑璋开的年薪接近天价,恐怕没有医生愿意接手他这样的隐患。

    韦荞煮好生姜茶,站在中岛台旁,等它凉一会儿。

    她不喜欢看见岑璋生病,偶尔感冒咳嗽,也不行。岑璋在她心里就该永远热烈,一往无前。尽管她知道生病吃药是多么正常的事,可是放在岑璋身上,她还是不行。她没有家人,是岑璋,让她有了“家”。岑璋在,家在,其实她比自己以为的更爱岑璋。

    韦荞正想着心事,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人,岑璋抬手往她腰间一搂,出其不意从身后吻她。韦荞一时不察,下意识转身,就这样落入他的怀抱。岑璋刚洗完澡,头发还半湿着,可见是胡乱擦了一通就跑出来找她。

    他顺势加深了这个吻,韦荞没有拒绝。她看得出来,今晚岑璋失了冷静,深吻又汹又急,像极了小孩子被抢走了喜欢的人,拼命拉住她的手摇头不让她走。

    爱情是一门失传的学问,她一直以为,只有她没有学会,原来,他也没有。韦荞心里一软,抬手搂住他的颈项。一抹清浅笑容浮现唇角,温柔了爱情。

    “许立帷说你幼稚,真是没有说错。”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轻吻。

    很温柔的吻,蜻蜓点水。她没有离开,长久地停留在他唇间。岑璋身上有馥郁香根草的气息,这是他习惯用的后调。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离开两年,怎样都没有忘掉这个气息。现在她才明白,她根本没有忘记岑璋,她只是害怕承认。她知道,一旦承认忘不掉,她就拿爱情没有办法了。

    “三年前,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但我并不想告诉你。”

    “韦荞——”

    “事情过去了就好,再提起,没有意义。”

    岑璋低头,“你有许立帷帮你渡过那些不好的事,就够了,是吗?”

    “不。”

    她笑了下,有无限洒脱,“是因为,在喜欢的人面前,每个人都会想让自己完美一点,我不是例外。”

    岑璋听了,抬眼看她。

    韦荞搂紧了他一点,无声鼓励。

    “许立帷是不婚主义者,他不信有人可以令他的人生快乐起来,所以他从来没有等过这样一个人。可是我和他不同,我始终期待,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令我可以和所有正常家庭的女性一样,好好爱一个人、好好被一个人爱。后来,这个人真的出现了,就是你。岑璋,这就是你对我的意义。”

    如果没有岑璋,大抵她的爱情会很苦。

    现代人,直来直往,效率至上,连爱情也未能幸免。看相貌,摆条件,今天认识,明天结婚,恨不得后天就分手。爱情犹如快餐汉堡,成为工业时代最后一件速食品,迅速咬一口,迅速吞下,迅速丢掉,然后再找下一个。老人说,爱情不能这样弄的,爱情这样弄迟早要弄坏的。可是现代人说,精致利己的时代,爱情的重要性还不如汉堡,爱情连肚子都填不饱,爱情算老几?

    韦荞很怕遇上这样的现代人。

    她是很古老的那类人。唐诗宋词,多少句都在写爱情,没有一句写的是“我爱你”。韦荞喜欢的爱情就是这般古老的模样。

    二十岁,初识岑璋,她犹豫过。世家子弟,将爱情视为游戏,要征服,还要占有。初次听闻“岑璋”之名,她将他视为那类人,甚至,将他想得更不堪。今盏国际银行的未来主事人,岑璋是顶级名门。

    “岑璋,我对婚姻,其实没有很多信心。”

    多奇怪,五年婚姻,剑拔弩张,她竖起全部防备,对丈夫越来越冷淡。分开两年,反而得了平静,愿意同他讲心事。

    大抵最重要的东西,都是要失去一次才好的。小孩子牵气球,弄丢了一只,翻山遍野去找回来,那弄丢的旧气球比父母新买的气球都要好。

    她和岑璋,就是如此。

    “离开你的两年,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合适的婚姻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不合适的婚姻总会走散。所以当初,我没有想过要回来。”

    岑璋声音哑下来:“韦荞,不可以。”

    当年,是他不好。

    他太急了,以为夫妻恩爱、生儿育女,会像五千年绵延而下的大江大河,水到渠成。他没有想过,社会、经济、文化,如同江河奔流,汹涌万千,人类裹挟其中,早已孕育出新的生存法则。旧日体系不适合新生时代,两人被急流卷入,一场灾难,凶险万分。

    “韦荞,给我机会。我也是第一次爱一个人,我会学的。”

    人,多奇怪。

    三年幼儿园,六年小学,六年中学,四年大学,还要硕博三四年不等,二十多年学习之后,才敢颤颤巍巍、小心翼翼投身职场。但,对婚姻却截然相反。不学、不练、不反思,一句“我爱你”,大人小孩都会讲,好似有了它,就有了护身符。

    五千年社会历来如此,做官、做生意,做什么都要门槛,唯独做丈夫、做妻子、做父母,从无考核,从无门槛。

    多可怕。

    他们两个,亦是如此。

    婚姻走到悬崖边,鬼门关有去无回。幸得二人有慧根,同时镇定又反思,这才险险回头,得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叫什么?这就叫,再世为人。

    他要的机会,韦荞真的再给了。

    她将他搂低一点,笑着吻他,“对太太好,会发财。岑董,记住我的话哦。”

    岑璋笑了。

    他听她的话,放下过去,朝前看。

    “我会的。”他轻轻拥抱她,世间文字无数他还是只喜欢喊两个字,“韦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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