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中,老城主正和吉罗德交谈。

    花园里的花开得正盛,老城主难得有精神,拄着拐杖,和吉罗德一同沿着小湖边散步。

    “六十年前,有幸见过领主,那时,我还是个无知稚童,如今六十年过去了,我已经垂垂老矣,领主却风采依旧。”老城主感慨着说道。

    “人类的岁月,确实与神圣一族不同,但这都是神赐予的礼物,无需如此挂怀。”吉罗德笑着回答。

    老城主自嘲道:“我活得够长了,更何况,临死之前,再见领主风姿,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城主无需妄自菲薄,你是我见过最值得尊敬的人类之一,没有你,风雾之城这六十年来,不会历经风雨,依然屹立,”吉罗德说着,注意到老城主略显疲倦的脸色,在小湖边停下脚步,“不过,要是城主见过我族的艾兰赫斯殿下的话,就会知道,您对我的溢美之词,都是过誉,这世间任何人,都比不上殿下半分风采。”

    “领主这么一说,就让人更想见一见这位殿下了。”老城主笑道。

    老城主和吉罗德谈话时基本没有外人在场,直到日暮西山,负责庆典祈福仪式的礼仪官员前来提醒,该启程去城东高台那边,准备仪式了。

    祈福仪式进行得很顺利,顺利过了头,反而让宋为妍心里觉得越发不对劲。

    她看着站在老城主身边搀扶的巴特,再看看高台之下的韦恩,两个人都安分得很,不像是要趁机作乱的样子。

    老城主的祈福仪式结束后,就由神圣一族的人来献上特别的祝福,古老而空灵的歌谣从大魔法师的口中倾吐出来,站在他身旁两侧的神圣一族魔法师们随之附和。

    在场的人都沉浸在那歌谣之中,他们所唱出的音符亘古而绵长,华丽而隽永,宋为妍听不懂那其中的语言,只感觉到某种古老而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随着神圣一族的吟唱,过往的岁月都从尘封中苏醒过来,化作轻柔的吉光片羽,其中掩藏着无数星河般的记忆。

    那一刻,高台上身着白衣的神圣一族,明明就站在那么近的地方,却个个都显得那样空幻、遥远,凡人一辈子都只能遥望那样的景象,不可能靠近,更别提融入。

    确实是轻易就能让人感到自惭形秽的美丽种族,只要他们愿意,随时能和人拉开距离,变得可望而不可即。

    “他们唱的是什么?”宋为妍忍不住悄声问安雅。

    “那是神圣一族的古祭祀语歌谣。”安雅告诉她。

    白发的魔法师眼中流露出的怀念与向往,这回被宋为妍清晰地捕捉到了。

    她听见安雅说:“除了神圣一族自己,谁也不了解这种古老的语言。”

    歌谣结束时,所有人还沉浸在余音之中,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就连老城主,都是如梦方醒的样子,一夕之间,他的目光仿佛更浑浊了几分,华服之下的身躯,已经是风中残烛。

    “多谢大魔法师,也多谢领主,还请两位,随我移步城主府,共赴晚宴。”老城主邀请道。

    庆典持续的时间太长,老城主看上去显然有些体力不支了,巴特在一旁伸出手,想要继续搀扶,却被老城主轻轻挥了挥手,拒绝了。

    “你和韦恩,也去歇会儿,让金百莉过来陪着就行,她比你们会说话,”老城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这么说道,“庆典后半夜,城中的秩序还需要你和韦恩继续安排人照看,不可出任何乱子。”

    巴特低下头,应了声:“是。”

    转身离开时,目光在一个城主府的仆人身上一扫而过,隐晦地使了个眼色。

    宋为妍正好将巴特的这一自认为隐秘的举动看在眼里。

    “原来,城主府中还有巴特的眼线。”宋为妍默默想道。

    晚宴设在城主府,是为了专门招待吉罗德和克洛斯的。

    其他神圣一族的人也在列,只不过单独设了席位。

    宋为妍和安雅并未一起入席,而是加入了城主府守卫。

    据安雅说,这是老城主单独下的命令,甚至还特地绕过了金百莉。

    “安雅魔法师,你在此地隐居多年,如今肯为我风雾之城效力,自然是好事。只不过,我不知道,你是想作为风雾之城的魔法师,还是金百莉的魔法师?”当时,老城主是这么对安雅说的。

    这个已经老得走路都开始逐渐费劲的城主,语调中传来的压迫感居然仍然犹如实质,就连安雅也捉摸不透,这位已经执掌城主之位几十年的老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宋为妍一边注意着晚宴的动静,一边注意着城主府外。

    自从神圣一族要来风雾之城的消息传遍以后,韦恩和巴特就出奇地安分,宋为妍原本以为,他们会冒险在神圣一族到来之前,提前执行起事的计划。

    就算巴特不敢在神圣一族眼皮底下生事,难道韦恩也那么容易罢手吗?宋为妍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随着夜色渐深,晚宴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

    宋为妍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动静。

    “难道是想等神圣一族走了之后再动手?”她又看了一眼席间的韦恩。

    这位副城主表面上相当沉得住气,一点马脚都没露出来。

    “看样子,还真是打算等神圣一族的人走了之后再动手了。”宋为妍暗自下了判断,却一时无法放松警惕。

    晚宴结束后,城主府特地为神圣一族的人安排了专门的住处。

    谁知道,就在吉罗德和克洛斯两人刚刚起身的时候,城门处突然传来了异样的响声。

    “怎么回事?”老城主立刻问道。

    宋为妍的手立刻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看向若无其事的韦恩和巴特。

    负责城门守卫的都是城备军,今天轮值的将领应该是老城主的亲信才对,就算要出事,也不应该是城门,更何况,安雅还让柯利福也过去值守了。

    宋为妍通过传信符文,问柯利福:“城门发生什么事了?”

    柯利福的声音夹杂在混乱的杂音中,断断续续:“有一大群……怪物……突然出现,从地底下突然钻出来,它们……”

    宋为妍回过头,以最快的速度扫视过在场每个人的脸,试图看清是否有人露出异样的神情,结果只看见一张张或惊慌、或意外的脸。

    神圣一族的人不在她的观察范围内,这些人不会将这种怪物放在眼里。

    宋为妍能感觉到,有一股微弱的邪恶力量气息,正从城门口的方向传过来。

    那些怪物来势汹汹,但并不强大,不用说神圣一族的人了,就算是城卫队,也足够对付它们了,最多需要花点时间清理。

    神圣一族的人现在是客人,在问题没那么严重的情况下,没道理让他们出手,宋为妍正打算去帮忙解决,安雅按住她的肩膀:“我让丝柏凌过去支援,你不用去。”

    与此同时,金百莉站了出来,对老城主说道:“城主,这种怪物异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城卫队的魔法师们在城外训练时,就遇见过一次。我怀疑,这其中有阴谋。”

    “金百莉,这些事情,可以稍后再说。让城卫队的魔法师,去把城门的异动收拾干净。”老城主的脸上没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但是语气分明已经不耐烦了,他暗示金百莉适可而止。

    但金百莉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不顾地接着说道:“上次神圣一族的使者到来之时,恰巧抓住了一个邪恶的黑暗魔法师,这两者之间说不定有什么联系,不如趁此机会,仔细调查一番。”

    老城主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坐得稍远一些的韦恩脸上闪过一丝恶毒的笑意。

    巴特的脸上也有得意的神色。

    宋为妍回头用眼神询问安雅:“这是在闹哪一出?”

    安雅无声地冲她摇了摇头,动作极其细微,几乎看不出来。

    克洛斯沉默不语,冷漠地袖手旁观。

    吉罗德开口道:“看样子,城主还有急事需要处理,其实我们可以先行告辞。”

    老城主正要开口挽留,韦恩抢着先说道:“金百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当着神圣一族客人的面,说这些阴谋诡计之事呢?”

    如果说韦恩说的话还算委婉的话,那么巴特就是直白地添油加醋了:“这怪物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现在出现,可真是巧,而上次那个黑暗魔法师,恰巧也是神圣一族的使者抓住的。金百莉,你说其中有阴谋,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怀疑,我们的客人会有什么问题吗?”

    这话一出口,塞西莉亚第一个就皱起了眉,毕竟她就是抓住了托德的使者,这两个人当着她的面这样说话,顿时就让人觉得不舒服起来。

    神圣一族的人此时也都站了起来,无声地聚到了他们的领主吉罗德身边,与人类之间,一下子泾渭分明起来。

    金百莉没想到这两人合起伙来沆瀣一气:“韦恩,巴特,你们俩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挑拨离间,我今天就是要当着城主和神圣一族的面,揭穿你们两个,暗中培植黑暗魔法师,发动暗杀,试图夺取城主之位……”

    “够了!”老城主怒声道,“你们……”

    情绪激动之下,老城主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

    那个被巴特收买过、作为眼线的仆人一下子大喊起来:“来人!传医者,老城主!您没事吧?!”

    这一嗓子嚎得那叫一个激动,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城主人已经没了。

    吉罗德和克洛斯还能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神圣一族的其他人却已经忍不住了,被冒犯的不悦与震惊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们脸上,其中,尤以塞西莉亚最沉不住气。

    “你们人类是什么意思?这就是风雾之城的待客之道?”塞西莉亚脱口而出。

    而后在收到大魔法师的眼神警告之后,立刻后悔地闭上了嘴。

    宋为妍现在相信这位塞西莉亚使者是个年轻人了,一看身上就充满了年轻人的单纯和冲动,三言两语就能被激怒。

    吉罗德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就仍然能维持住他的风度翩翩:“城主,看样子,你们当中有些人,对我们还是有一点误会。贵城的私事,我们不便插手,就此告辞。当然,为了证明我们的友好诚意,城门口那点麻烦,我们会在路过时,顺手帮忙解决的。”

    克洛斯也一如既往地板着严肃且喜怒难辨的脸,连语调都四平八稳:“神圣一族向来与黑暗魔法师势不两立,风雾之城中既然出现了黑暗魔法师,城主还是自己好好调查一番吧,若是实在无力解决,再来向我族求援也不迟。”

    语调是平静的,话却说得堪称不留情面了,看样子,神圣一族的大魔法师脾气不怎么样,宋为妍忍不住偷偷评价道。

    老城主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一副一口气上不来的样子,居然还真往一边倒去,这回似乎真得传召医者了。

    韦恩生怕神圣一族的人不够生气、走得不够快,还非得火上浇油,多说几句:“我们风雾之城过去六十年来从未接连发生过这些意外,什么黑暗魔法师和怪物,谁知道是哪来的阴谋诡计,吉罗德领主,您或许也该好好调查一番自己的领地,万一也发现个什么邪恶魔法师和怪物之类的,也好及时清理啊。”

    宋为妍控制住自己想要扶额叹气的手,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她算是明白韦恩闹的这一出是为什么了。

    不过,事情的开头,却是金百莉一句话先挑起的,而后才是巴特和韦恩趁机闹事。

    宋为妍下意识觉得其中有蹊跷,她看向安雅。

    只见安雅正看向金百莉,魔法师和女公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向城主。

    宋为妍随着安雅转过视线,只见老城主已经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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