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让我出了这份束脩?从我的嫁妆里?”

    江念辞合上品芳斋的账本,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纪少游。

    那冷淡的目光像是一记巴掌,响亮地抽在了纪少游的心上。

    纪少游垂眸望向脚尖。

    “是……是借!朝廷的任命就要下来了,等我当上了起居郎,自然会将这笔钱还给你。”

    “你我夫妻一体,用不着说这些。”

    江念辞打断了纪少游的话。

    纪少游眼睛一亮,连带着嘴角也翘了起来。

    他就知道,江念辞对自己情根深种,根本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念辞,你……”

    他深情款款地走上前来,还没来得及道谢,脸上的笑容就因江念辞轻飘飘的一句话僵住了。

    “夫君还记得为何要请舒先生入府么?”

    “为了……为了替月娘开蒙?”

    “那现在呢?”

    纪少游沉默了。

    璋哥儿虽是他的骨肉,却一直记在旁支的名下,断然没有用自家的钱替他请先生的道理。

    “你也知道,我的嫁妆里并不丰厚。”江念辞再一次开口,“既然夫君拿不出钱来,不如就把舒先生辞了。”

    “这怎么行!”纪少游脱口而出,“璋哥儿是……”

    “是什么?”

    “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璋哥儿是个好苗子,不读书实在可惜!何况你我膝下无子,将来璋哥儿出息了,也会孝敬我们的!”

    江念辞目光幽幽,“夫君真觉得璋哥儿会比琮哥儿更有出息么?”

    “我……”

    “夫君猜猜此刻琮哥儿在做什么?而璋哥儿又在做什么?”

    江念辞追问。

    纪少游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很想反驳江念辞的说法,甚至想将璋哥儿和琮哥儿带过来一较高下。

    可他心里明白,璋哥儿比不过琮哥儿。

    就这样,纪少游胸有成竹地来到了葳蕤轩,却又灰溜溜地逃去了兰叶阁。

    烛火昏黄。

    舒韵婉倚在榻上,手执书卷,如痴如醉。

    璋哥儿伏案在旁,奋笔疾书。

    纪少游堵在胸口的那团气瞬间就散了。

    纵然璋哥儿天资不足,但若勤学苦练、持之以恒,再加上舒韵婉的谆谆教导,未必真就不如琮哥儿。

    据他所知,琮哥儿现下连笔都拿不稳呢!

    “璋哥儿!”

    纪少游的声音里满是欣慰。

    纪明璋握着笔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浓郁的墨汁瞬间滴落,在宣纸上染出一块黑洞。

    笔墨未干,他就手忙脚乱地将宣纸往怀里塞。

    纪少游抢先一步,还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玉白的脸瞬间黑了下去。

    黑得如同宣纸上的墨点。

    他花了两个月俸禄才换回的白宣徽墨,竟被这孽障用来画了王八?

    “是乌龟,不是王八。”璋哥儿怯怯反驳,“王八的背上没有花纹。”

    “你!你!”

    满腔怒火涌上脑际,纪少游甚至来不及思考,就将书案推倒在地。

    “砰!”

    碎了的砚台扬起一阵尘埃。

    细碎的墨点儿溅到了舒韵婉的书卷,她才恍然从诗赋中回过神来。

    “纪郎?”

    她微微蹙眉,不满地看着纪少游。

    “这是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纪少游踩着那张画了王八的宣纸,怒不可遏,“你就是这么教他读书的?”

    舒韵婉顺着纪少游的目光看了过去。

    “璋哥儿还小。”她并不在意。

    “小?琮哥儿比他还小两岁呢,却连《大学》都读得差不多了!可他呢?他到现在也就只会背个《千字经》!”

    “圣人有云:因材施教。”

    “荒谬!”

    纪少游冷笑。

    璋哥儿身上流着他和陆琳琅的血。

    若是舒韵婉好生管教,又怎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见舒韵婉又将心思转移到诗赋之中,他不禁火冒三丈,一把夺过书卷,放在烛火中燃了。

    “我看,分明就是你不上心!”

    沉浸在这伤春悲秋的诗词之中,又有什么用?

    舒韵婉也恼了。

    那可是书法大家的手抄版,天下只此一卷!

    “难道璋哥儿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她怒而反问。

    她不上心?

    为了生下璋哥儿,她险些丢了半条命。

    这些年,她东躲西藏,无论多苦多难,都一直将璋哥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她还要怎么上心?

    “倒是你!你说会把嫡长子的身份留给璋哥儿,可现在呢?还不是让他和我一样,没名没分地留在纪府,被下人们耻笑?”

    “我……我那也是没办法。”

    “是,你没办法给璋哥儿正名,却有办法勾搭公主!一个舞阳公主还不够么?如今竟连阿猫阿狗也顺带上了?纪少游,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究竟给多少好妹妹买了同样的香囊!”

    舒韵婉扯下腰间香囊,一把拍在了纪少游的脸上。

    纪少游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知书达理的舒韵婉竟也会有如此面目狰狞的模样。

    他有些不认识她了。

    “无礼!你太无礼了!婉儿,你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子了?当年太傅还在的时候……”

    “别提我爹!”

    舒韵婉崩溃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喷涌而下。

    她哭到脱力,胃里泛起恶心,竟“哇”的一声吐出一滩秽物。

    若是父亲还在,她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纪少游慌了神。

    “婉儿,对不起。你再等等,等我替舒家翻了案……”

    他想替舒韵婉擦去脸上的泪水,可闻着她身上酸腐的味道,再想到方才的疯癫模样,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

    “等?我还要等多久?”舒韵婉苦涩地笑了起来。

    她八岁流落教坊,十岁被纪少游赎身,十五岁成了他的外室,隔年做了母亲。

    如今璋哥儿都已经五岁了,可纪少游却还是让她等。

    她,真的还等得起么?

    纪少游张了张嘴,半晌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他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只好随意找了个理由跑了。

    看着纪少游离去的背影,舒韵婉彻底失了力气,瘫倒在了地上。

    “娘?娘?”

    璋哥儿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的袖子。

    “滚!滚啊!”

    舒韵婉声嘶力竭地推开了他,又猛地将他揽在了怀里。

    “你为什么不能争气一点儿?”

    “为什么不能像琮哥儿一样讨人的喜欢?”

    “为什么要丢我的脸!”

    “读书!现在就去读书!不把《大学》抄完,你就别想睡觉!”

    舒韵婉发了狠。

    纪明璋哆嗦两下,吃力地扶起桌案,带着满身污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抄起了书。

    烛火忽明忽暗。

    舒韵婉再次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究竟为何落入今天这般田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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