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原一愣。

    来人慢条斯理道,“街道太窄,恐怕调转不开,还得劳您引驾稍退才是。”

    此话一出,仪仗中人都懵了。

    纵然他战功赫赫,奉命而来,也断没有皇后为武将退让的道理。

    祝原进退两难,急了一头汗,奈何对方来者不善,甚至变本加厉,一双鹰目扫过跟随在车驾旁的女使,在星隅脸上停住,双眉一皱,“大胆,新后跟前,竟敢覆盖假面,遮遮掩掩!”

    他驱马上前,手中长刀一挑,银镶的面具应声而落,星隅惊呼,下意识抬手遮脸,腕上却遭了鞘背一击,“还敢挡!”

    剧痛下星隅失去平衡,差点扑到车厢,摔在地上。

    路人霎时大哗。

    随行宫中女使皆穿着大内制式的交领宽袖衣,唯有月轻和星隅作为陪嫁,身上仍是宦家仆婢中流行的绞缬双裙,他不可能看不出。

    不过是借机为难,要给她一个下马威罢了。

    沈鹿衔不辩喜怒的声音从车中传出,“月轻,把星隅扶起来。”

    星隅脸上嶙峋的伤疤暴露于人前,引起一片嘘声,她羞惭地满面涨红,而月轻捡起代面,也不敢轻易给她戴上,只好堪堪挡在她身前,试图为她遮挡些目光,可不过是徒劳。

    那武将讥笑道,“朝中选官亦要颜色齐整端庄,不想跟在殿下身边的人相貌竟如此不堪。”

    翠幰后的人影犹然端坐,连垂至耳边的玉瑱都丝毫未动,“将军可是从会稽来?”

    语调不似方才柔和,透着疏离的客气和冷意,却清泠如玉碎,听的人心神一荡。

    武将愣神,一挑眉毛,终于道明身份,“三吴领军蒙岳,见过殿下。”

    沈鹿衔心下了然。

    蒙岳原是楚王帐下将领,同皇帝并无情分,甚至暗中对立,先有随王平叛之功,又入三吴荡平海寇,肩挑军功,手握兵权,自然骄横狂傲。

    沈鹿衔还记得,前世云渐被羯兵所俘,此人可是要计头功。

    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起来,她收紧了握着白玉璧的手指,花纹将指节硌的生疼。

    战马上的蒙岳抬起下巴,好整以暇等她回应。

    沈鹿衔稳住了心绪,淡声道,“蒙将军安好,这女使是我身边的,先让她把代面戴上吧。”

    蒙岳嘲道,“沈家选她随您入宫,未免太过敷衍了,您若没有得力的人,末将帐下倒有几个婢子,还算中用。”

    沈鹿衔笑笑,“将军有所不知,我曾于京口兄长的宅邸处小住,房间不慎失火,便是这个女使一力救我逃出生天,脸上才落下瘢痕,兄长感其忠义,便将她留在我身边,承诺终身优待。”

    她这番话,传达了两个信息。

    其一,星隅是舍身护主的忠仆,不容置喙;其二,京口之师由她兄长掌管,而他从会稽来,必然深知地缘上三吴深受京口钳制。

    蒙岳脸一僵,仍不肯放过,“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个…”

    “诚然,这也是依照天子意向行事,陛下曾说,饮水当思源,纵是寒门贫户,身体残缺,只要能为朝出力,便可出宦入仕,不使其沉沦下僚,去年乞身回乡的钟老太师便双腿不能行走,选官尚且如此,何况舍身救主的女使,所求不过主家善待罢了,又何必因其相貌横加斥责。”

    这话不光为堵蒙岳的嘴,更是说给街边父老听的。

    没有比闹市传讯更快的地方,蒙岳既来当众拆台,她又何不借一借势,将平日被拦截在庙堂之内的天子之意放出去。

    街边看热闹的人群无不是市井平民,此话一出,唏嘘声果然小了许多,纷纷开始思量自家前程。

    一双双眼睛看向车驾,目光变化,无不炯炯。

    蒙岳不料被她反将了一军,冷笑道,“殿下与陛下当真是同心同德。”

    “自然,这同将军远道而来为我护驾,是一样的道理。”

    蒙岳语塞,祝原连忙接话,“殿下说的是,沈家与将军,是同一副忠君为国的肝胆。”

    蒙岳面色不虞,扫了眼四周成百上千双眼睛,命令身后属官,“吩咐队伍靠边。”

    重翟车继续前行,忽有一阵凉风吹来,沈鹿衔的容貌在翠幰起伏间一晃而过,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绝色,倒叫他发了一怔。

    蒙岳捻捻手指,轻佻地笑了一声。

    沈鹿衔坐在车里,手心已经微微被汗濡湿了。

    这是她第一次和外臣针锋相对,也是一时气不过,不只为星隅,还因为她想起了云渐。

    当年蒙岳使计坑害,而楚王更令人心寒,云渐被俘的消息传来次日,他便迫不及待改立了续弦所出的儿子为世子。

    纵然一切推倒重来,她也仍然愤懑不平。

    幸好,没有落败难堪。

    不知云渐此刻在北蜀怎么样了。

    沈鹿衔回忆起那天晚上,沈怀庸面对她的发问露出意外之色,“你怎会这么问,收兵之旨势在必行,与你是否封后并无干系。”

    即便现在想起这句话,仍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这种境况下,云渐只剩一条路可走——抗旨。

    当渠山下的流民坞堡内,侍中冉玉愤怒地把门板拍得邦邦响,“开门!放我出去!”

    “有没有人!快开门!!”

    他们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青海骢,经过当渠时,遇到北伐兵士在路上候着,还以为云渐预知上意,特地派人提前等待,谁料初一交接,便被强行掳到这里扣下了,云渐是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房门反锁,连窗户都让人钉的严严实实。

    什么世子,什么骑郎将,土匪!山贼!

    冉玉吼的嗓子冒烟,和他一同被扣在小黑屋里的驿卒忍不住劝,“大人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会有人来的。”

    冉玉连连拍桌,“太过分了,竟敢扣押朝廷命官!仗还没打完他就活腻了吗!”

    驿卒无奈道,“大人不知道他,若非不想连累太守,连战败的消息他也不会让我们传到京中去。”

    冉玉更加火冒三丈,“难道他以为有楚王在背后撑腰,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成?”

    驿卒眉毛耸动,转向桌上的御书,苦笑两声。

    坞堡内门窗狭小,墙坚壁厚,即便外面烈日当头,房间内仍是阴暗如暮,两人被关许久,连时辰都难分辨,直到那个自称郑五的黑猛汉子开门送饭,才知道又是一个清晨了。

    冉玉冲上去揪住他,追问云渐可有消息。

    郑五一把拍掉他的手,“等我们行主回来,自然就有消息了。”

    他所说的行主自然不是云渐,而是流民帅郗错。

    上游边境兵势复杂,派系混乱,除却大邺军队和羯兵,流民部曲亦是重要一支,由北地南渡的流民聚成,因鱼龙混杂,难以管辖,往往羁縻于长江沿岸,与朝廷互相防备,从未有过并肩作战的先例。

    在冉玉看来,云渐此举无异于自行勾结,胆大包天。

    可眼下他也不敢和郑五硬顶,只好气咻咻拿起卷轴,“尔等行主如何本官不论,圣上旨意已下,命北伐军速速归京,你再不放我出去,云渐抗旨的罪名,可由你来替他担?”

    郑五听他说完,面色愈沉,不仅不听劝,反而大手一推,给他搡了个趔趄。

    “大人只为皇命着急,是应该的,毕竟羯虏打不到建京去。”

    他冷哼一声,连食盒也不给了,掀开盖子拎出蒸饼甩桌上,啪啪两声脆响。

    冉玉瞠目结舌,“喂…你!”

    郑五背身而去,哐当落锁。

    把小黑屋里的叫嚷抛诸脑后,他注意到天上盘旋不去的黑影,立刻正了颜色,抬手高喝,“苍奴,着!”

    一只苍鹰落在他手臂上,郑五从鹰腿上取下字条展开,乌沉沉的双目瞬间锃亮,一连串扬声,“来人,备马——”

    随从牵来马匹,郑五却赏他一个脑瓜崩,笑骂,“夯货,那些官儿骑来的青海骢让你吃了不成?”

    他亲去挑了匹朝廷用来传旨的骏马,朝大军扎营之地绝尘而去。

    封后礼仪复杂繁琐,沈鹿衔乘重翟车至大内后,需在文徳殿受册,接受百官朝拜、宗室班迎,由使臣宣制,拜讫再三,才能入门,鸣钟鼓,依次升舆,沈鹿衔乘着车,经过最后一道玄德门时,已是晡后。

    夕阳西下,雅乐遥遥入耳,日暮晖光洒落在甘露殿低长的石阶上,斜照出漫漫的影,一只寒鸦略过,在檐角轻啄。

    甘露殿是皇帝的寝殿,不久前,她才从这道门离开。

    沈鹿衔深吸了口气,步上台阶。

    皇帝已在殿中等候,绛纱袍遮住了他比先前愈发羸瘦的身躯,顶戴的通天冠却似更加沉重,这样庄严的场合,无人敢置喙他低低的喘咳,两人一同坐在榻上,尚食女官将馔卺跪呈到了他们面前。

    她低着头,漆盘齐眉,“恭请帝后食馔,爵饮。”

    龙涎混着苦药的气味漫入鼻端,皇帝将卺酒递到了沈鹿衔面前。

    他苍老的手指微微用力,以至于指节泛白,沈鹿衔接过酒爵,一息间的抬眼让她看到了殿中每个人的表情。

    他们好像都在战战兢兢,又无声祝愿:赶紧结束吧,这场荒唐戏。

    沈鹿衔端起铜爵,将酒水一饮而尽。

    尚仪如释重负,即刻宣奏,“礼毕——”

    沈鹿衔也舒了口气,从晨起便紧绷的双肩和脊背随之松弛,才感觉到礼服重量一般,每个骨头节都开始叫嚣起酸痛和疲累,可她还没缓过劲儿,尚寝女官又走了过来,“陛下,殿下,可要释服入寝么?”

    沈鹿衔险些将团扇推到地上。

    皇帝道,“你退下,让李玄进来伺候。”

    殿门关上,皇帝强撑的脸色几乎转瞬就变得灰白,剧烈咳嗽起来。

    沈鹿衔连忙给他递水顺气,“陛下,可要传御医?”

    皇帝连连摆手,压着咳嗽吩咐李玄,“你去…去把杼儿带来。”

    沈鹿衔动作一僵。

    萧杼,便是冯嬿嬿所生的小皇子,前世的少帝。

    贬谪她的父亲,流迁她的长兄,倾轧云渐,迫害寒门,皆出自他们母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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