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连风都是烫的,只能把车里的空调打低一些,获得片刻的喘息。

    晚上八点,一辆常规款式的黑色奔驰停在了五棵松新开的酒吧门前。

    闪烁的灯光里,“老六酒吧”四个字特别的惹眼。

    打开车门的瞬间,热浪扑了满怀,仿佛一记闷锤狠狠地砸在了肺腑之间,林真踉跄着跌回车内,恍惚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三年前那个争吵的下午。

    那是个停电的下午,即便位于港城山顶的豪宅宽敞透风,也还是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林真午睡被热醒,习惯性下楼找爸爸,却亲眼目睹了前一天还恩爱庆祝结婚纪念日的爸妈,不知怎么成为了互相伤害的仇人。

    吵到最后,妈妈把能砸的都砸了,爸爸也不想再妥协,扭头便走。

    那时的她只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年幼不经事,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阵仗,吓得她丢下手里的洋娃娃,从楼梯间跑了下来。

    地上的碎瓷片扎穿了她的拖鞋,刺破了她的脚掌,血水在地板上留下一串红色的脚印。

    她却顾不得疼,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去,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腿不肯撒手。

    爸爸有一瞬间的迟疑。

    年幼的孩子固然惹人怜惜,可妻子的哭闹发疯更让他绝望。

    犹豫再三,他将林真抱起来,送回了卧室,亲手给她处理了伤口,包扎好柔声安抚着,一边打扇子,一边哄她入睡。

    她以为爸爸想通了,不会再走了。

    可是等她再次从睡梦中热醒,爸爸还是不见了。

    她跛着脚,从楼上找到楼下,一无所获。

    停电使得空调格外的安静,偌大的别墅冷清得像个鬼屋。

    她心慌意乱的找到了厨房,这才从佣人嘴里得知,爸爸走了,回内地了。

    不要她了,也不要妈妈和哥哥了。

    她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心口火辣辣的疼。

    那一瞬间的失重感折磨了她很多年,每次午夜梦回,她都会猛然清醒,她没有爸爸了。

    可是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愤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出去。

    空气干燥,热得她嘴角起皮,她顾不得喝水,努力哭喊着叫爸爸别走,可是热风将她牢牢的抱住,几乎凝固的空气里,她无助的呐喊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她只能倔强的跑着,一步又一步,像一只被抛弃的羊羔,脆弱又固执的坚持着。

    天很热,日头晒得她头昏眼花,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可是她想追!

    有爸有妈才是一个完整的家。

    她不想做没有爸爸的小孩!

    妈妈性格懦弱,遇到事儿只会哭,完全指望不上,她绝对不能没有爸爸!

    所以,哪怕被晒得七荤八素,急得嗓子冒烟,哪怕脚底的伤口崩裂,血水黏着袜子钻心的疼,她也没有放弃。

    可是她太小了,爸爸一步能顶她三四步,她到底是没能追回来一个完整的家。

    最终她倒在了下山的小路上,差点中暑死去。

    以至于二十三年过去了,那种窒息到近乎溺水的感觉还是困扰着她。

    最让她感到恐慌的是,爸爸那么优秀,一定不愁找不到老婆,他会再一次成为爸爸,对别的孩子温柔呵护,他会给别的孩子读睡前故事,他会陪别的孩子学骑马练网球,他会深情地守候,在别的孩子成长的每一个瞬间。

    但,他再也不会是她的爸爸。

    再也不会。

    属于她生命的拼图,在爸爸离开的那一瞬间,就永远的缺失了一块,像是在心口开了一个窟窿,冷飕飕的疼。

    这一幕事关离婚的闹剧,长长久久的镌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以至于她从五岁开始,念念不忘到了二十八岁的今天。

    这大概就是她拒绝进入婚姻的根本原因吧。

    这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因为当一切跟金钱与得失捆绑在一起的时候,再深厚的感情也变成了笑话。

    一场空前绝后的笑话。

    让孩子永远活在过去走不出来的笑话。

    二十三年来,每当进入炎热的环境,她都会陷入痛苦的回忆,只能在空调的冷风下获取片刻的安宁。

    而一旦离开空调,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分钟,都会让她仿佛搁浅的鱼儿一样难受,浑身不自在。

    好在,从车门走到酒吧里头,也就十几米的距离。

    她理了理衣襟,重新站起来,走向了无处不在的闷热。

    她不爱打扮,只穿了一件寻常款式的米白色短t和同色修身长裤,不过她还带了一件外套,以防坐在空调下风口吹出病来。

    外套依旧是很普通的款式,跟她身上的穿着和车子一样不起眼。

    这是阿公把她当做继承人培养的那一刻起,就对她耳提面命的生存技能——低调。

    她的阿公和阿婆恩爱一生,原本生了一个儿子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可惜长子太过耀眼,年少意气不懂得藏锋,很快卷入商战,英年早逝。

    当时阿婆已经过了生育年龄,两个女儿也都养成了漂亮的废物,阿公要是想有个孩子来继承家业,就只能离婚再娶。

    可他舍不得发妻,狠心拒绝了各路亲戚试图塞过来继承家业的嗣子,把小女儿,也就是她的妈妈招赘在家。

    可惜她妈妈从小娇生惯养,实在没什么能力,也不愿意吃苦从头学起,阿公只能在女婿方面精挑细选。

    为了防止各路牛鬼蛇神攀附血缘关系算计家产,阿公来内地找了个孤儿院的孤儿带回去悉心栽培。

    所以林真的爸爸比妈妈小了三岁。

    阿公从他十四岁起将他带在身边,一直劳心戮力的培养到了二十岁,六年的心血,不可谓不真心。

    只是阿公还是失算了,他选的这个女婿虽然人品不错,但也实在清高,自尊心过强。

    所以当阿公要他签署一个放弃继承家产的补充协议时,他简直气坏了。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因为他对妈妈是真心的,不是图钱。

    为了证明自己高贵的人格,也为了向阿公证明他不食嗟来之食,他选择了净身出户,连带着一双儿女,一起被他亲手推开,形同陌路。

    二十三年来,他一次都没有去港城探望过林真他们,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

    好像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他们母子三个。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虽然爸爸的角色缺位,但是阿公很疼他们兄妹。

    然而她妈妈实在是没有经商的才能,而她和哥哥过分年幼无力挑起大梁,姨妈又恋爱脑上头,嫁给了害死阿公长子的仇家。

    以至于这么多年来,阿公都不认这个女儿。

    万般无奈之下,阿公只好再次给妈妈招了个上门女婿。

    这一次,倒是找了个处处伏低做小的人才,管理公司头头是道,也很爽快的签署了放弃财产继承的协议。

    可是,这种隐忍和压抑带来的,必然是对前夫孩子的针对和提防。

    他可以分文不要,那前夫的孩子也不准要,一切都要留给他亲生的一双儿女。

    所以林真和哥哥从小生活在了后爸的软刀子之下,也活在了妈妈的无能之下,受尽了委屈。

    好在,阿公是眼明心亮的。

    大哥无心从商,只想去娱乐圈赚快钱,做个潇洒快活的花瓶,于是阿公把林真当做了继承人培养。

    唯一的要求就是结婚的时候招赘,孩子姓林。

    林真也不负所望,一直勤勉上进。

    大概是为了争一口气,好让她那狠心离去的老子看看,没了他,林家的公司照样能运转下去。

    她的学历非常亮眼,国外著名商学院博士生毕业,十八岁起就进入林氏企业,从业务员做起,一步一步,靠自己的能力爬到了总裁的位置。

    这是爷爷对她的考验,也是对她深沉的爱。

    如今的她,可是全港城身价最高的女富豪,亿万资产傍身,惹得不少男人垂涎三尺。

    也惹得后爸嫉妒怨恨。

    原因很简单,后爸的一双儿女,一个是吊儿郎当的艺术家,沉迷开画廊泡妹子,烂泥扶不上墙;一个才十八岁,刚上大学,还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林真现在是林氏集团说一不二的掌门人,弟弟妹妹名下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信托基金,至于后爸,那更是一分钱都没有的,还被迫退居二线,成为了集团副总,给林真做陪衬。

    后爸着急上火,却也不敢在阿公眼皮子底下放肆,只能让小女儿林安来内地上大学,毕竟林氏公司的主要业务都在内地,港城那边只占集团总资产的五分之一不到。

    这么一来,林安就可以充当他的眼线,盯着林真。

    为了躲避后爸的算计,林真自然要低调行事,免得落下什么把柄。

    要不然,林氏冤魂的队伍欢迎她加入。

    她这过分低调的装扮,使得酒吧的门童拦住了她,满是冒犯的打量了半天,质问道:“小姐,你确定要进去吗?”

    毕竟这个酒吧提供的都是高档的进口酒,随便一瓶都是十几万起步的。

    哪怕是别的饮料,也都是四位数一杯打底。

    所以门童怀疑这个美女消费不起。

    林真懒得跟门童计较,让跟过来的私人秘书刘俐拿出她的黑金卡。

    门童这才知道自己狗眼看人低了,因为只有老板的至交才会拿到黑金卡。

    能有这个待遇的,非富即贵。

    门童立马毕恭毕敬的弯腰,请君入内。

    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林真早已习以为常,这就是个看钱看地位的社会,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进了酒吧,果然人多得过分。

    林真原本是不太愿意过来的,不过她那几个从港城过来玩耍的姐妹淘,听了霍馨儿的怂恿,一定要来这里打卡凑热闹。

    因为这间酒吧很有特色,最著名的项目就是百魅夜行——晚上十一点之后,酒吧的工作人员,男男女女的全都扮作聊斋里面的妖魅精怪,与客人上演人妖虐恋的戏码。

    客人还可以点自己喜欢的剧本和元素,去专门的包间里面来一场聊斋情景再现。

    邂逅美艳女色与俊秀男色的同时,还可以把这一切玩成剧本杀。

    可谓是极其创新极其大胆的尝试。

    她的那些姐妹淘都是有钱人,闲来无事自然想找刺激,便准备过来尝尝鲜。

    她作为长期在内地工作生活的东道主,只能舍命陪淑女了。

    她挑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看了看手表,她的姐妹淘们还没来。

    果然,习惯早到的只有她一个。

    就像同为被爸爸抛弃的孩子,被封印在二十三年前的,就只有她自己而已。

    大哥是一点影响都没有的,活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随心所欲,可能是因为那一天大哥不在家吧。

    从这一点来说,大哥何其幸运,避开了童年最大的创伤,真好。

    正胡思乱想,手机进来一条好友验证。

    对方叫阮音儿,自称是她港城未婚夫的女朋友,有急事想见她。

    这不算什么新鲜的故事。

    无外乎是她爱他,他虽然和她在一起,却爱着另一个她,而另一个她却又爱着另另一个他的狗血桥段。

    林真痛快地通过了好友申请,一言不发,等待对方主动开口。

    这个阮音儿也是有趣,先用她与祖友鸣的合照作为头像宣示主权,随后又发来了一大串聊天记录,都是祖友鸣的甜言蜜语,以及男人惯用伎俩的“我不爱她,我只爱你”云云。

    一点新意都没有。

    林真等人等得无聊,索性赏脸看了看,随后回了两个字:“已阅。”

    站在林氏集团大厦门前的阮音儿刚刚扑了空,她没能找到林真当面逼宫,这会儿又被林真轻飘飘的语气搞得破防,气得她火冒三丈,质问道:“你就没别的想说的了?你也不问问我想找你说什么事吗?”

    林真不在乎,毕竟她跟祖友鸣的婚约只是一场交易。

    一场帮助三房出身的他抬咖,以方便他跟大房二房争夺财产的交易。

    婚约为期三年,要是祖友鸣是个男德楷模,她反而没什么赚头。

    现在祖友鸣出轨了,她肯定要大赚一笔了。

    这一点上来说,阮音儿还真是个送财童子呢。

    不过戏还是要演一演的,于是她把定位发了过去,挑衅道:“够胆的话,就来这里当面说清楚!”

    阮音儿正着急官宣自己未来祖家少奶奶的身份彻底上位呢,立马应下:“好,你等着!我这就让司机送我过去。你知道司机是谁给我安排的吗?祖友鸣!对了,顺便告诉你,我还要送你一个惊喜,等着!”

    林真嗤笑,把聊天记录截屏,发给了祖家大房长子祖友钧:“恭喜恭喜,可以收割三房了。”

    祖友钧看完所有的截图,回道:“辛苦你跟他演戏这么久,事成之后,答应你的好处一分也不会少。”

    林真虽然有着商界女枭的称号,但她对自己的盟友还是挺客气的,所以这件事的报价权她交给了祖友钧自己。

    但是对于祖友鸣那就不一样了。

    她把阮音儿的聊天记录又发给了祖友鸣一份,坐地起价:“你也不想身陷舆论风波,让三房失势吧?”

    祖友鸣正在处理子公司的财务亏空问题,没想到小情人不省心,居然亲自逼宫去了。

    他气得脑袋疼,却也只能咬牙认宰,应道:“我已经低价转卖给你我所有股份的百分之二十,你还想要多少?”

    “三分之一,少于这个没得谈。”林真回复完就不说话了,只发过去一张姐妹淘霍馨儿的定位截图。

    这家伙是落跑千金,因为逃婚被家里经济制裁,走投无路只能来内地投靠林真。

    林真见她不肯吃苦去做打工人,便给她指了条明路,让她去做旅游类的主播,吃吃喝喝游山玩水,还能挣钱养活自己。

    如她所料,霍馨儿天生就是做这行的料,从无到有,很快混得风生水起,短短半年,已经积累了百万粉丝。

    这次来老六酒吧就是她出的主意,要是等她直播的时候,来一场豪门出轨撕逼闹剧,那祖友鸣争家夺产的美梦也就破灭了。

    祖友鸣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应下:“好吧好吧,我的姑奶奶,我听你的还不行吗?你等等,我这就让我的股票经纪人联系你。”

    林真懒得啰嗦,直接发起了一个讨论组,把刘俐,自己以及祖友鸣都加了进去。

    股票转让的事交给刘俐处理,她是老总,只负责签字。

    正百无聊赖的刷着行业新闻,酒吧入口处忽然喧闹了起来。

    但见一群高中生年纪的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海拔惊人的年轻男性走了进来。

    包围圈里的男生一脸的不情愿,肢体动作充满了抗拒。

    视线扫向里面的时候,正好跟林真对上,那一瞬间,林真仿佛听见他在说:来这里给我庆生?我没钱!

    看他的打扮,确实囊中羞涩——一看就是便宜货的常规款式polo衫,白色的廉价化纤料子上,还沾了一个爪子印,黑黢黢的,看起来很不美观,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些磨破了,裤脚那里应该是缝补过,针脚笨拙而丑陋。

    就连他用的手机,也是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双摄像头款式。

    来这里喝一口酒并不能成仙,但会让他接下来的日子全都喝西北风。

    但他最终还是被推搡了进来,没办法,同学们太热情了,他是个斯文人,做不来翻脸吵架那一套。

    只是这样的推搡未免失了分寸,叫他踉跄着上前一步,向林真所在的位置跌来。

    同一时间,林真看到了被人群遮挡的小矮子,林安。

    看来这个妹妹真是条好狗,阴魂不散,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林真起身,修长手臂顺势一勾,不动声色的扶了男生一把,一瞬间,柠檬皂香扑了满怀。

    林真有点意外,没想到这男生看着起码一米九的个头,却并不怎么压手,看起来似乎营养不良的样子。

    怕是大山里头考出来的农家子弟吧,也是不容易。

    手臂用力,她将男生扶正。

    男生窘迫地看了眼她光着的膀子,耳根子发烫,赶紧站直,说了声:“谢谢姐姐。”

    不等林真回应,他已经移开视线,去了对面的座位,沉默地坐下,低头刷起了手机。

    林真没有说话,视线扫过他天然卷曲的发尾,落在了旁边的林安身上。

    一时间,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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