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回宫那日,吩咐宫里摆了场大宴。

    别说裴瑛这些世家贵子,就是宫里的嬷嬷宦官,稍微有些头脸的,都在宴邀之列。

    端着菜肴汤羹的侍女和层纱层裙的舞姬们鱼贯而入,觥筹交错间,暖风熏得裴瑛不饮自醉。

    阮惜弱坐在裴瑛身旁,不动声色地饮着酒,眼睛却和大多数在场的人一样,探究又好奇地望向高处的主位。

    主位边垂了好几层纱幕,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见陛下垂到阶下的黑色蟒袍袍摆。

    他在其中连连举杯邀这些世家子弟同饮,勉励他们潜心学习,日后经营家族,报效家国。

    他讲得情真意切,却没有一刻露出正脸,所有人都颇觉奇怪。

    只有一旁的贵妃娘娘卫可钗特地走下来,因身体不好,以茶代酒敬了他们一圈。

    这贵妃娘娘如今是宫里最受宠的娘娘,所有人都不敢怠慢,她还没走到裴瑛面前来时,他就先站起来了。

    卫可钗语气和善,眼神却阴恻恻的,“这位就是裴家的二公子?真是生得……温雅出尘啊。”

    她随口唤来一名舞姬,“怕是满场的女宾,都要见之爱之了,你说呢?”

    裴瑛被盯得发毛,低下头去。

    那舞姬得了贵妃授意,红着脸来侍奉他,给他斟酒,整个身子都要软到他身上了,“公子请用酒。”

    见裴瑛没有反应,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再娇声一唤:“公子……请用酒。”

    一旁的阮惜弱眯了眯眼,伸扇替他挡酒,“这酒性子烈,他身体不好,喝了要咳许久的,故不能多饮,要辜负姑娘美意了。”

    裴瑛向阮惜弱投去感激的一眼。

    卫可钗笑了,看向舞姬:“瞧你,笨手拙脚的,人家看不上啊。拖下去,贬为宫奴,好好再学学怎么伺候公子们吧。”

    那舞姬跌坐在地,十几年的苦功和努力才得以在陛下面前献舞,如今被贵妃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打回了原形。

    但她没有大失仪态,勉强一笑,“多谢娘娘,为奴婢找了个好去处。”

    卫可钗轻轻咳了一声,面颊泛起病态的红,她拍了拍手,示意宴会继续。

    裴瑛心中颇为疑惑,照理说卫可钗并不认识裴瑛,为什么初次见面就要警告敲打呢?

    而且……他记忆中的卫可钗分明是善良柔怯的,他还是宋阿绣时,每次给她喂药,她都会红着脸向他道谢,绝不会这样咄咄逼人。

    这中间究竟……

    裴瑛百思不得其解,拨着筷子,闷头吃了口菜。

    柳梦书中途借口更衣离席了,难得回宫的二殿下左瑜一会儿也跟了出去,两人好半晌才回来,不过没什么人注意到。

    这场宴直到月上梢头才结束。

    裴瑛记得进宫前裴老爷千咛万嘱,生怕陛下要为牵制世族的势力而刁难这些世家子弟,为此胆战心惊了许久,然而陛下那边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反而驳斥了一开始对他们态度极恶劣的左燕,虽然还是没有把他们自家中带来的丫鬟侍从送回,但把他们被扣掉的吃穿份例拔高了不少。

    照理说陛下回銮,大皇子左珩早该还政了才是。但陛下天天由卫贵妃侍奉近前,仍不提理政之事,罢政许久,宫中一应事宜还是由大皇子管着。

    除了宫宴那日,裴瑛等人后来几乎再也没见上圣颜过。

    这个修沐日,裴瑛和阮惜弱打算一起去瞧瞧阮嫣然。

    他们前脚刚走进烟霞馆,阮嫣然突然失魂落魄地从外面跑进来,险些把裴瑛撞倒了。

    裴瑛:“啊……嫣然?”

    阮惜弱伸手扶住他,看向阮嫣然,正要说些什么。

    阮嫣然却置若罔闻似的,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直直掠过他们,回屋锁紧了房门。

    他们在她门外敲了半天,她也不应门。

    阮惜弱颇觉她反常,想直接把门破开,被裴瑛拦下。

    裴瑛:“别……小女孩有心事,给她自己的空间,我们先去问问虞姑娘。”

    阮惜弱勾唇一笑,“是我太心急了,你比我周到。”

    阮嫣然听见他们走了之后,一个人缩在榻上捂着嘴哭,哭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她看着自己满臂满腿的淤紫,嫌恶地狠拧了几下。

    她不停地喃喃道:“好恶心……好恶心。”

    而这边裴、阮两人也向傅虞询问了阮嫣然的事。

    傅虞:“没事,只是这几天啊,连着做了几场不太好的噩梦,真的吓着了,总不愿见人。”

    “我略通些医术,也给她看过了,没什么大碍的。暂且找先生告个假,让她修养几天就是。往后还有什么不便的,你们只管来问我。”

    看着她温柔又坚定的脸,两人暂且放下心来,回去后托她给阮嫣然送去不少吃的喝的玩的。

    两人离开后,傅虞摸着他们送到她房中的那些精致玩意儿,一扬广袖,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呵……”

    “真是关心幼妹啊。”

    摇红的烛影映在她的双颊上,她从物件儿堆里随手拣起一块玉佩,把玩许久,倏然用足了掌劲,把那块玉重重地掷到墙上,摔了个粉碎。

    她矜雅地眯起了双眼,神色温柔如常,语气却无比悚然:“好玩。”

    阮嫣然休息了几日后就回宿光阁上课了,裴瑛、阮惜弱焦急地询问她身体如何,她也只是勉强笑笑,说自己已经大好了。

    但作为从小就熟识秉性她的阮惜弱和裴瑛,总觉得她自那后就性情大变,不爱笑闹,也不爱叽叽喳喳地说话了。

    可无论他们怎么问她究竟怎么了,她就是不肯说半字,如果被逼到急处,也只是哭。然后躲在傅虞背后,不愿说话,只怯怯地牵着她的袖子。

    她看着他们,仿佛极害怕他们的靠近。

    傅虞让他们别来惹她伤心,过段时日就好了。

    “小女孩嘛……长大了性子自然是要变的。何况天天和我待在一处,肯定染了些闷气,没那么爱吵嚷了。”

    傅虞以扇掩面,笑起来,“怎么,你们不信我?我和嫣儿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还能害她不成?”

    见她这样说,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好多话。时日一长,也只当阮嫣然是连日被梦魇着了后变了性情,两人更是格外疼怜她。

    ***

    三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裴瑛已经彻底习惯了梧桐轻的生活,他身边那些当年的青葱少年,如今都长得身长峻拔了……除了,卫萦怀。

    不过他变回正常男体的时间也提前了不少,体格还是很瘦,变的只是脸和身高。

    而裴瑛呢,整日学书弄墨,又有原主的底子在,加之天资聪慧,兵书文书都吃饭喝水似的换着看,如今已颇有贤人遗风,是个名副其实的谦儒公子了。

    几年下来,他作的文章,答的策问,连老博士和自己的天才娘看了都直点头。

    修为也从零苦修到了江位初境,出众谈不上,至少掂剑不费力了。

    宿光阁朝暮相处的世家子弟们,关系更是非同寻常的亲密。毕竟,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期,是大家相陪走过的。

    阮惜弱和裴瑛的关系更不必说,放眼整个宿光阁也摘不出比他们更要好的一对友侣。

    这日两人相约,开了几局棋。阮惜弱瘦白的指尖捻起一枚棋粒,见裴瑛心有旁骛,故意顿了半天也没有落子。

    阮惜弱抬眼看向他,嗓音有些沉哑,“有心事?”

    裴瑛下意识摆了摆手,“没……”

    阮惜弱叹了口气,把那枚棋粒放归棋盒,“从小就不会骗人。”

    裴瑛苦笑,“哪里是我不会骗人啊,是你和我太熟了,轻易骗不过。”

    阮惜弱淡淡一笑,“知道骗不过,还狡辩什么呢,和我说说吧。”

    裴瑛趴在桌子上,手指摹着棋盘的纵横线,懒懒地说,“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是棋盒里的棋子,梧桐轻是这块大棋盘。”

    “棋子想按自己的想法移动,藏在幕后多年的执棋人和这棋盘却死死地锁着它,控制它的每一步。”

    阮惜弱突然握住他的手,要把掌心的热力都传给他似的,认真地看着他,“没有人是棋子。”

    他从来沉静的眼中闪烁起光火,“我不是,你也不是。如若有人视你我为棋子,那就……”

    裴瑛回握住他的手,两人异口同声道:“翻了这棋盘。”

    阮惜弱笑起来,眉眼更显俊逸,看得裴瑛双颊发烫,连声咳嗽来掩饰。

    今日是储英大选中的文试放榜之日,看完成绩后裴瑛和几个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到长廊下小坐了会儿。

    文试强制参与,而明日的武试才是直升问渊山的必要条件,不去者可根据文试成绩,决定留在宫中或回家。

    裴瑛是文试第一,阮惜弱、卫萦怀并列第二,傅虞和柳梦书并列第三。

    不得不说,一天睡十一个时辰半的柳梦书确实是深藏不露,令人咋舌。

    一队或粉裙或绿裳的妙龄女子在司礼嬷嬷的带领下突然经过他们,个个模样出挑,芳华灼眼。

    柳梦书看了她们一眼,随口道:“是官家选送给陛下的秀女们。一年问政一年休,看样子,陛下又要回宫了。”

    他们在这的第一年秋天,陛下回来一次后,第二年白露时节又携卫贵妃出宫了。

    而现在正是第三年的仲夏,算算时日陛下也差不多要再回銮了。

    阮嫣然紧紧地盯着她们,咬了咬下唇,攥紧了袖子中不停发抖的手。

    说来奇怪,时节已经入夏,伏暑酷热,她却还把自己裹得很厚,好像很怕冷。

    她神色疲倦,声音轻轻弱弱的,“我………我困了,想回去睡会儿。”

    傅虞见状,立刻牵起她的手,“你们男子多有不便,我带嫣然回去。”

    阮惜弱点了点头,“这丫头看着没精神,可能病了,现在不是休沐日,我们进不了烟霞馆,烦请你替我们多照顾着。”

    傅虞:“哪里话,我们本就该互相扶持的不是,走吧,嫣儿。”

    裴瑛笑着对阮嫣然挥挥手,“那,改日再见啦,嫣然。”

    阮嫣然苍白一笑,最后深深地看了裴瑛和阮惜弱一眼,想说些什么,还是没有开口,“嗯,改日再见……大哥,瑛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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