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他是个经过场面的老兵,这毋庸置疑,不然也不会被安排守城,然而眼前这一幕的残酷仍是超出了这个本该麻木的老兵的心理防线。

    赵柱难道没见过连胡人吗?

    这怎么可能。

    几乎每年秋天,草黄马肥之际,连胡人都会南下,大部落约有几千人,小部落也有两三百,像一群群蝗虫过境,劫掠过的村庄空空荡荡。

    与其说是军队,倒不如说他们是一伙凶暴的强盗。

    赵柱最自豪的就是和几个同袍一起,联手砍下了某个千户长的头颅。

    他骑在马上,像一座肉山,弩箭射穿了他的臂膀,可他依旧高高举起了狰狞的狼牙棒——同袍被砸碎了手臂,赵柱的长矛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膛。

    血液涌出来,千户长终于不动了。

    这笔军功让赵柱当上了队率,他常对新兵们说,连胡人也是人,也会死,血肉之躯怎么挡得住长矛利箭?

    一个人打不过,两个人,五个人,甚至五十个人呢?就是大宗师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啊!

    赵柱的确是这么想的,直到黎明时刻,他在稀薄黯然的光线下看清楚了远方如牲畜般被驱使的安朝百姓,和密密麻麻的连胡人。

    像是洪水,也像蚁群。

    某种预感几乎如凿石一样,在赵柱脑海中深刻明晰了。

    这一次连胡人的进攻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们并非烧杀抢掠,而是无比渴望地攻下这座城,哪怕用人命去填!

    长福县的城墙不够高,也不够厚,守军人数也不够多……他们能守住吗?

    他们能守多久?

    城墙下的奴隶们被尖锐的兵器抵住后背,哭嚎着向前奔跑,迎接他们的却是同胞们冰冷的铁箭——乡党的、亲人的、乃至他们自己的尸体渐将壕沟填的半满,污浊的血水汇成了小河,在头顶那光辉炽烈的日光下如此鲜明刺目。

    乌昔剌盯着那条壕沟,冷静思索了需要过多久会全部填满。

    “乌昔剌!”有人策马过来喊了他的名字:“不过一座小城,你还攻不下吗?”

    乌昔剌并不理会他不怀好意的发问,他漠然地闭着嘴唇,无视的态度对于来人无疑是种挑衅。

    希日拔都被激怒了,他的眼神一瞬间比草原上的野狼还要凶狠,几欲噬人。

    然而在乌昔剌转过头时,他的表情突然变了。

    “乌昔剌,我的好兄弟,瞧我开的玩笑。”他亲昵地大笑起来:“你可是大汗亲口夸的达巴图,又不是达禄那个废物,攻城拔寨必不成问题!”

    听到某个名字,乌昔剌平静的表情有了波动。

    “刻儿达禄……”他默念着,倏然看向希日拔都:“你从胡帐来,大汗可曾说过什么?”

    他眼底泻出雪亮的光。“是谁杀了他?”

    希日拔都恐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们的大汗也困惑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刻儿达禄性情粗莽,但不失为一员猛将。他带领的探马赤军也是王账下的精兵,在吴炳彪被挡在断马原,白履虹也被拖在塔塔城的情况下,是哪路奇兵拿下了刻儿达禄?

    阿木铁图视线落在塔塔城之外的城池,鹿燕山之外的群山。

    那是中原。

    肥沃的、富饶的、安定的地方,为他的子民所向往。

    而当草原上的雄鹰展开它遮天蔽日的羽翼,阴影之下,向他臣服之人亦是他平等的臣民。

    影响不了大局。阿木铁图这样想着,并未对探马赤军报上来的“鬼祟奸猾的安朝小队骑兵”付以多少重视,结果却让这只幽灵将军队撕扯的七零八落,救下了长福县,顺便掳走了他的三子。

    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至于第一个错误……

    狐广财浑身涂满了黄绿色的颜料,趴在土坑里,盯着自己头顶垂下来的两根草叶发呆。

    突然,它毫无由来地打了个阿嚏。

    “要下雨了?”它抬头望天,喃喃道:“这鬼天气……”

    刘大殷勤地帮老大把挂在鼻梁上摇摇欲坠的草叶子摘下。

    “老大您看这,这还蹲得几天啊?”

    “几天也得蹲。”狐广财嘲笑:“不然再叫人赶鸡撵狗一样追的到处逃?”

    刘大沉默片刻,突然狠狠往脸上拍了一巴掌。

    狐广财吃惊:“这大可不必……”

    刘大把手掌摊开,给它展示饮恨惨死的花皮大蚊子,半个掌心都是血。

    他面露痛苦之色,“忍了好久了……这里的蚊子太狠,我身上没一块好皮……”

    狐广财悄悄抖了两抖,又窸窸窣窣掉下许多细小碎屑。它垂眼一瞥,身下蚊子尸体已然又积了一层,个个口器弯的像回形针。

    自不量力想要击破护体内劲是这样的。

    狐广财难免有点心虚。

    “行了。”它咳嗽一声,视线远眺到昏暗的天际,“再等一天,长福县没有攻下,连胡人要入关必要借道,不走南湖,就要走这灰邙山……”

    一声仿佛炸在耳边的闷雷打断了他的话语,刘大没听清:“老大你说啥,老大?”

    可能那声惊雷真把可怜孩子的耳朵震坏了,他茫然地伸过脑袋,看向老大……老大并没有施舍给他半点余光。

    它的侧颜轮廓流畅又秀丽,眼神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某一个方向。

    “麻烦来了……”它心脏怦怦跳,倏地回头:“下令!撤!”

    有把握干掉对方才能叫埋伏,以少打多的,那叫送死。

    一声令下,被狐广财好生“调教”过的军士们迅速从坑里爬出来,默不作声地背着装备撤进林子里。

    他们脸上同样涂了黄绿的颜料,身上穿着奇奇怪怪的束口衣裳,背着干粮包和武器,脚步敏捷而静悄,绝佳的伪装令他们一旦潜入山林便难寻踪迹,有如天生的丛林走兽。

    士兵们也许心里有疑问,但他们并不会质疑自己的将军。

    过了约半刻钟,雨云越发压低之时,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地面有节奏的震动感。

    刘大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这鬼动静得多少人,上万了吧。”

    “三万。”狐广财盯着远方那抹渐渐显露的赤红色旗帜:“是王帐兵。”

    这个距离应该是安全的。然而狐广财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种浓重的不安,或者应该说是本能,警告它即将有危险到来。它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背冰凉的冷汗。

    “你先把队伍带走,去见白帅,我再盯会儿……放心。”他扶着后腰上的剑柄,散漫笑道:“以我的速度,一天就赶上了。”

    他注视着士兵离开的方向,维持原来的姿势站了很久。

    那些细碎轻微的风吹枝叶声、虫鸣、流水声,不知何时已渐渐停息了,甚至连第一批到来的雨滴——他艰涩看去,都停滞在了半空中,犹如一粒粒凝固的水晶。整座树林安静的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气场。

    被这种气场压迫包裹,如果重新变成了狐狸,大概也会炸毛成一团吧。

    〔……奇怪。〕

    似乎遇到这个人,阿木铁图心里总会多出许多奇异的联想。

    他踩着落叶,无声无息地接近了这只猫——猫咪还算警惕,虚张声势地亮出了它的小爪子,那柄软剑——好吧,阿木铁图承认,挠人还是有点疼的。

    “我那三个儿子都是废物。”他使用着不算熟练的汉语矜持地说:“你很胆大。”

    他本意只是随意说点什么,但结合时事……汗王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互殴搞废了,老三被俘虏了,应该正在建京过家家,落到这地步不巧都和狐广财有关系。

    阿木铁图敢夸,狐广财敢认吗?

    眼前这个人,是白马如云,是沃野千里,也是长城边的无边曝骨,是草原人永远冷酷而博爱的天神。

    谁会相信阿木铁图对安朝人宽容以待?

    谁又能相信老虎会真心夸赞猎物柔软漂亮的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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