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胡四郎来到国子学的第一天,胡骏殊就已经有了某种不幸的预感,他也为之做出了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努力,但事情的发展往往是不在掌握之中的。

    这几天有人主动和胡四郎搭话吗?

    的确没有。

    但是“不小心”对视那么一眼而已,有必要脸红个泡泡茶壶?

    与其说甲木班的衙内们孤立了胡四郎,不如说是胡四郎自发的孤立他们一群人。

    更可怕的是,这种静默不言而又充满默契的诡异气氛迅速蔓延到了隔壁的甲胡班、戌水班……那日忧郁的胡骏殊绕了一条路,竟然目睹了一场发生在围墙下的惨烈斗殴,原因不过是某班两名学生刻意在某人窗前来回走动吟诗作赋搔首弄姿,引发了众怒,遂被揍得鼻青脸肿。

    胡骏殊瞧着那单方面斗殴的场面都腿软。

    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心虚,当然他也确实有点心虚——但他也没来的及做什么不是吗?他只是多说了两句话罢了,设计胡四郎的事情都是旁人做的,他可没沾手,就连那个孙宏范——

    孙宏范?

    胡骏殊脑海中忽的空白一瞬。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差人打探过孙宏范的消息,那姓孙的请了病假,已许久没来上学,哼,病的倒是巧……若说能扯到自己身上,也就这一件,真被胡四发现了,倒也可以抵死不认。

    胡骏殊如今全副心神都牵挂在另一件大事上,连秋闱也草草应付过去,所幸一番苦心不曾辜负,这日夜里,自东边院落遮遮掩掩而来的女使终于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查实了?!”胡骏殊闻言大喜过望,连声道:“定要替我好生谢谢你家主子!”

    那女使穿着细绢布的衣裳,头上还戴着两只银钗,脸庞白净双手细嫩,一看就知是主人家贴身伺候的身边人。

    她推拒了赏赐,只压低声音仔细传话:“娘子说了,到底时日已久,虽查清了,却不好揭穿,且这种事情是不好沾到手上的,最好寻个局外人来砸实。”

    这是老成实在之言,胡骏殊暗叹她考虑周到,不由陷入了思索。

    女使又恰当地提点一句:“那人证目前正在高将军府上。”

    胡骏殊发动了脑筋,片刻意味深长地阴恻恻笑起来。

    “我倒有想法,只是需大姐配合一番……”

    有心人酝酿阴谋事,但潜流漩涡只在水面之下,恰逢大试之年,国子监里多的是人间悲喜,尤其是临近春闱放榜这几日,不乏有忧思过度以至于平地晕倒的学子,而与那些只有科举一条路可争可搏的太学生相比,国子学的衙内们着实悠闲度日格格不入。

    一群国子监生旁若无人,前呼后拥当街呼啸而过,不知刺痛了多少人的眼睛。

    “瞧他们那副样子……”

    “嗬,肉食者鄙谋罢了,这般天气居然还穿一身皮毛,脑子怕是不太行……”

    “不是的。”忽有人弱弱反驳:“当中那人是胡家郎君,他身体一直不好的……”

    众人沉默片刻,面面相觑间气氛微妙地变化了。

    “那就是胡四郎君?你怎地知道?”

    “……你认得他?”

    “不是不是。”那人连忙摆手,面色红涨:“我如何认得胡郎君,是之前孙宏范那事,胡四郎君来看望过,我与他一个学宿——”

    “孙宏范啊……”

    语气奇异起来,毕竟谁不知孙宏范做过的事呢?

    “他这样的人,竟也能考中举人……”还能得到那人青睐……

    “他病还没好?”

    “还没销假呢,至于真病假病就不清楚了,怕不是没脸来太学吧。”

    “那他去考春闱了吗?”

    “不知道,想来应该去了吧……”

    正犹疑间,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声浪渐大的喧哗声,如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涟漪一圈圈散开,大家不禁停下谈话,有志一同地竖起耳朵,伸长脖子探看——

    那声音越来越近,零星几个字眼终于清晰地落入耳中。

    “放榜……放榜了?!”

    几人再顾不得其他,一起掏钱雇了辆马车,一路颠来晃去急行到了宫门外——那已是人山人海了,几个瘦弱书生如何挤得进去?

    不得已,他们只好又凑了一笔钱雇人看榜。

    一行四五人,占了一张桌子,点了一壶茶,等的心焦嘴巴都起皮了,却没一个有闲情喝口茶水润润喉。

    一来二去,茶水竟已凉透了。

    那看榜的小厮也磨磨蹭蹭地回来了,一瞧他脸色,不必开口,几人便灰了心,强撑着互相安慰一番。

    “中了中了!”忽又有人高声呼喝,一路小跑进了楼里,喜气洋洋地对角落一桌上的某人高声道:“郎子您中了二甲第十九名!”

    既是给雇主扬场面,也是为了讨赏钱,他这报喜的话说的口齿清晰响亮非凡,一时间,连落榜的几名太学生一起,酒楼中人俱都看向了那一个方向。

    谁中了?竟是要出个进士了?

    看这人长的也平平无奇……

    那人桌上也只点了一壶茶,他自袖中掏出半吊钱来,犹豫了会儿,又多加了几枚,喜上眉梢。

    官府自然也有送喜报的,不可不赏,可他实在囊中羞涩……

    “孙、孙宏范?”太学生们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不可置信道:“他竟考上了?!”

    ……

    前去探榜的国公府小厮们兴冲冲的去,灰溜溜地回来了。

    本来图的是赏钱,可这回别说是赏钱了,不被迁怒都是好事。他们二人哭丧着脸进了二房的东院,嗫嚅着半天:“没、没看见……”

    饶是胡骏殊早有预感,自己这段时间心思不在读书上,恐怕进士无望,也不禁生出深深的失望来。

    他立刻作出一副不安自责的样子。

    “孩儿有愧,唉!要是再早起一个时辰温温书就好了……”

    胡沣不免安慰他:“无妨,你有这份心,何必急于一时?下次再来就是了。”

    胡骏殊起身肃容应下,又做了诸多保证,得到胡沣欣慰的笑容。

    “你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也想来给我长面,我不必多说什么。只是老夫人那边还在等消息,你收拾一下,这就去趟正院吧。”

    胡骏殊心里一紧,方一背过身,面上就生出来几分难堪。

    要他亲口去说没考上,不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待到了美和堂,见着坐了一屋子的人,他脸上的面具更是险些没撑住。

    什么鬼啊,为什么胡四郎也在这里?!

    还做出那等虚伪至极的贴心姿态,柔柔弱弱地俯在榻边给老夫人敲腿?!

    天呐,恶心!恶心透了!

    胡骏殊感到一阵窒息。

    他困难地张开嘴巴,像被勒住脖子的待宰的猪一样挤出几个声。

    “我……”

    “没关系呀,我们已经得到消息了。”

    胡四郎伶俐接上,捂着嘴扑哧扑哧笑开了。

    “这回考不上,下回一定能考上。三哥底子这么扎实,又这么年轻,比我可强多了,金榜题名不就是迟早的事?”

    胡骏殊被他抢白,脑子就是一懵,但细想他说的好似也没什么问题,闷气发不出来,一时愣在这里了。

    赵氏意思意思勉励了两句,就借口自己乏困,挥手让众人下去了。

    可胡四郎没走,不仅没走,不知说了什么奉承话,惹的老夫人的笑声隔着门都能听见。

    胡骏殊握紧拳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抢他风头的胡四郎,甚至还有爵位……如何让人不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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