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阵阵,带来丝丝凉意,吹醒了些许醉意,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寂静得还能听见不远处李星云他们的吵闹声。

    侯卿摇晃着杯中清酒,扬起一圈圈涟漪,道:“你这情况不是换血便能解决的。”

    叶则清摇头,“不是换其他人的血给我,是将我的血换给别人。”

    “……”

    这倒出乎侯卿意料,颇有些意外地盯着她。

    她没在意他的沉默,反而话头一转,指着远方点点灯火,灯火几乎和星光融为一体,在黑夜笼罩下不甚明晰但能让人感到心中温暖。

    “那便是檀州,尸祖,万家灯火可漂亮?”

    “自然。”

    “我也觉得它漂亮极了,中原的灯火和檀州灯火一样,我都想守护,所以我必须为叶家军打算,为燕云打算,为中原打算。”

    侯卿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杯底,语气带了些低沉。

    “所以,我能做些什么?”

    “八年后,若我身死,但那时天下太平,边关再无战乱,叶家军也再无存在必要,我会解散他们让他们回归田园。可若天下仍战乱不止,那叶家军需要一位新主帅,带领他们抵御外敌,保卫燕云。”

    “所以,那个小孩……”

    “没错,阿久就是我选定的下任主帅,现在或许稍显稚嫩,但有朝一日,必能所向披靡。”她瞥向他手里正在把玩的骨笛,道:

    “听说尸祖的泣血录毁了,可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必有后招。”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侯卿手里的笛子转了几圈,随后被抛了过去。“那伞毁了就毁了,没了一个我还能做更多。”

    她用手指抚摸着笛身,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字,手下是凹凸不平的触感和骨笛特有细润微凉,想必这就是泣血录的功法了。

    她听见侯卿问:“你们叶家功法怪得很,就算是换血,那小子也未必能大成。”

    “他不必大成,不过这还得仰仗尸祖的泣血录。”

    侯卿挑眉,“哦?怎么说。”

    “泣血录换的血,就算用天下所有的方法来验证,都会指向一个结果,那就是阿久是我叶家子孙,如此便够了。我死之后,叶家军需要一个将领,需要一个魂,他名义上必须是叶家后代,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关系。但是换血,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那些怀疑的人无论如何不信,如何测验,阿久都有我叶家血脉,这位子他便明正言顺。”

    “可正如你说,叶家血脉特殊,换了血就算骗得了天下人,也骗不了血脉,他绝不会被叶家承认,也永远练不成叶家剑法。可话说回来了,有多少叶家人自己也练不好,他能不能练成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练会五六分,会带兵懂谋略就够了。”

    这就好比两块不同的验金石,前一个验金石是这世间所有测验血脉的方法,但它们都测不出阿久的真实身份,只会显示他就是叶家后代。可叶家血缘是更为准确的验金石,就算换了血也不是真正的叶家血脉。可只要这世间没有法子能推翻他的身份,便已足够。

    “叶家血脉自我开始便断绝了。”

    叶则清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仿佛谈论的仅仅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叶家世代镇守燕云,不只是为一方平安,更是想要天下太平。只要能天下大同,有无叶家血脉存世都不重要,这是每一个战死沙场的叶家人的共识。

    她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烈酒烧得喉咙火辣辣的疼,刚想和他碰个杯,就见侯卿忽然站起来。

    “你干什么?”

    “打人去。”

    …………

    第二日,临近午时。

    李星云捂着腰哎呦着从房里出来,抬起头火辣辣的日光照在他脸上,刺得他眯了眯眼。

    昨天喝酒喝的好好的,谁知道侯卿突然跑过来说要切磋切磋,说是切磋,其实就是他单方面被打。打到半夜晕了过去,恍惚中还是被张子凡拖回房间的。今天早上从床上起来他身上还满是青青紫紫,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尸祖。

    他刚想伸个懒腰,没想到扯到了背后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正巧看见师妹从外面回来,立刻换上笑脸:“师妹起这么早啊,张子凡呢?”

    “他啊,起来和姑姑练剑去了,我是专门回来叫你的,走啊。”

    他听到后耷拉下脸,“还打啊,我这老胳膊老腿……”

    林轩才不管他怎么说,直接拉着他的胳膊着急地朝外走。“行了,行了,别墨迹了,你不知道他们打的可精彩了。”

    “师妹师妹,轻点,我胳膊上还有伤。”

    叶则清又一次用剑将张子凡的扇子挑开,扇子向天上飞了一段最后落入她手。

    “凡儿,功力见长啊,看来最近很是勤奋啊。”她把扇子又丢给他。

    张子凡笑着道:“哪里比得上姑姑,上次比试时姑姑就已胜我许多,如今更是深不可测了。”

    正说着,叶则清耳尖一动,用手中的剑挑起旁边武器架上的一柄长剑向外掷去,李星云刚进门就看见一把剑朝自己面门飞来,立刻推开师妹,自己一侧身,单手抓住了剑柄。

    “好险好险,差点被扎成人肉串了。”

    “李公子起来了?不知昨晚睡得可好,不如一起来练剑吧。”

    她挽了个利落的剑花,“一起上吧,让我试试你们的武功,你们打赢了今天才有午饭吃。”

    接着对场外的阿久说道:“仔细看着,好好体悟,这种机会可不多。”

    侯卿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闪身飞上了屋檐。“那我就做个裁判吧,来吧开始。”

    李星云和张子凡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分别一左一右,一上一下进行攻击。

    她感到两股劲风向面门袭来,一边弯腰下身躲过左边张子凡的扇子,但另一边李星云更快,在她躲过之后迅速提剑转个方向向她刺来,她使剑格挡,蕴含的内力把李星云冲得后退了几步。

    她冲他们招招手,两人立刻调整好姿势,又开始新一轮的进攻,他们配合不止一次了,彼此交换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张子凡先上前做出假象,李星云趁机从侧面刺过来。为了避免误伤,他还特地收了几分力道。本以为他们胜券在握,谁知下一秒叶则清的身体突然消失了。

    两人面面相觑,环顾四周都不见她的身影,可是他们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就在身边。

    李星云突然感到自己中了一掌,张子凡则是腿上一痛,像是被剑柄所击。力道不大,但却让他们心中一惊,等看向刚才的方向时,早已不见她人影。

    她像风一样,伸出双手感觉自己抓得到,但最终手里空无一物,听闻不良人中天速星掌握着无声要术,可是今日她的功夫明显更胜一筹。

    突然,李星云身体一僵,只见不知何时,一把锋利雪亮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最终,这场比试她胜了。

    之后他两人兴致高涨,说什么也要再来一局,她干脆让阿久上,正好可以好好的练练他的武功。

    她则和林轩悠闲地坐在躺椅上,喝喝小茶,品品糕点,顺便和林轩聊聊天。

    林轩小口嚼着糕点,这两天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今日是个好时机,便问了出来:

    “我看子凡这两日与姑姑的交往,想来关系必是不错,既然如此亲厚,那日又为何故意要让子凡与姑姑保持距离呢。”

    叶则清:“哦,单纯是我想看他焦急的样子。”

    林轩:“……啊?”

    这倒是未曾料到。

    没过一会,阿久就败下阵来,在比试中几人的比试不再是比武性质了,李星云和张子凡像老师般谆谆善诱,找出他的漏洞,帮他补充短板。

    “阿久,可学到了什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两位公子配合默契,阿久领教了。”

    说着向他二人鞠躬行礼,脸上仍意犹未尽,想着赶紧再来一局。

    “行了,阿久,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免得过犹不及。练了一上午大家都累了,走吧,好好吃一顿补一补。”

    张子凡倒是对吃的没什么欲望,总是缠着她问东问西。

    “姑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从前从未见你使过这样的招数,是最近有了什么新的武功秘籍吗?”

    张子凡着实好奇,一路喋喋不休,叶则清无奈捂住耳朵,隔绝他一切声音,不过他仍不放弃还是缠着她,这倒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张子凡跟在她屁股后面锲而不舍叫着姑姑姑姑的样子,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能体会幼时那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后来见他吃饭还不消停,她实在受不了了,直接把他按在座椅上,用包子堵住了他的嘴,饭桌上总算是清净了。

    “大人,吃完饭后,不知是否有空,可让我把脉?”李星云道。

    张子凡嘴里堵了包子,口齿不清地乌拉乌拉说着什么,着实听不大清楚,最后还是林轩贴心翻译出来:

    “李兄的医术可高明了,姑姑让他看看,说不定真的能治好。”

    叶则清点头答应,“左右今天无事,那就麻烦李公子了。”

    饭后叶则清带他来到一间会客室,这里僻静,只有他们两人,方便诊脉,自然也方便说些私事。

    李星云先把了下脉,过了会眉头一皱,嘶了一声,接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深深叹口气。

    “怎么样,李大夫,我这脉象如何?”她明知故问。

    李星云摸着下巴深思片刻,才道:“中毒颇深,要是普通人,恐怕早已命丧黄泉。而且这毒古怪的很,将军的眼睛只怕也是这毒影响的,可是我从未见过……”

    “这世上多少名医我都看过了,无人能治。”

    她如今对待生死早已淡然,或许在成为叶家主帅的那一刻,她便把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了。

    死亡,是她早已预见的结局。

    李星云沉思良久,才问:“将军,这毒到底是谁下的,若是找到下毒者,或许可以找到解药。”

    叶则清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未语,站起来缓缓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风景,过了一会才开口:“这件事李公子还是不要问了,就当它是个秘密吧。”

    “秘密?叶将军身上的秘密还真不少。刚才的功夫是秘密,如今这毒也是秘密。”

    “这个世道上谁没有秘密。”她转过身,靠在窗边,对李星云说:“我看两位天子身上也都有秘密,而且还是同一个秘密。”

    “什么?”李星云没反应过来,反过来问道:“我除了与他长得一样,难道还有其他什么事吗?不知将军所说的秘密指的是什么?”

    “若是人人皆知那还能叫秘密吗。”她意有所指,“不过我有预感这个秘密很快就要大白于天下了。”

    “那,就但愿我有命能够知道这个秘密了。”

    “怎么,堂堂天子,与那个假李星云的战争就这么没信心?”

    李星云握紧拳头,眼神坚定。“我与那个假李星云注定一战,袁天罡在背后支持他,我未必能赢,但我也不会让他赢,我绝不会让袁天罡站在他背后操纵这个天下。”

    袁天罡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她倒觉得未必如此。

    “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啊。人心,是最难揣摩的东西。”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他一个人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张子凡进来,打断他的思绪。

    “李兄,姑姑的病情如何,需要怎么治?”

    李星云这才回过神,把思绪重新转回到正事上。

    “她中的毒太过棘手,我也没有把握能治好,待会我去城中的药铺看一看,配几服药,希望能延缓一些。”

    “好,那我同你一起去。”

    李星云制止了他。“算了,你又不懂医术,去了也没有用。再说你难得来一次,还是留在这里好好陪陪你姑姑吧,明天咱们可就要启程了。”

    张子凡听完也觉得有理,便答应下来。

    “那就拜托李兄费心了。”

    第二天清晨,李星云走出房门,带着满脸疲惫与憔悴,连叶则清见了都吓了一跳。

    “将军,这是我昨晚配的药,虽不能根治,但也能延缓病情。”

    他拿出几包配好的药材交给言水,接着说:“我本来想用华阳针为将军理通穴道,疏散郁气。但至少要连续五天时间施针,我们还得前往蜀国,只怕来不及。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再来替将军施针。”

    叶则清听他说完,便知他是认真思虑过,且是真心想为她医治的,虽然知道他做这些也是徒劳,但还是感谢他的用心。

    “那就多谢李公子了,希望李公子这一趟能够得偿所愿。”

    随后言水牵来几匹快马,她又亲自送他们出了燕宁关。

    虽然只待了短短两天,但是林轩很喜欢这个清淡随和又可靠的姑姑,所以一路上挽着她的胳膊有些不舍。她如此,更不必说张子凡了。

    叶则清倒看得开,左右他们马上又会再见,再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重逢与离别都是在所难免的。

    临行前,她还跟侯卿开玩笑:

    “尸祖大人,您可得好好保养自己,别到时候我去找你,你自己却没了,那我可真是连哭都没地方哭了。”

    “放心吧,至少那时候我还是在的,你倒要好好想想,该怎么保养自己了。”

    “那姑姑,我们先走了,等这些事都了了,我再来看您。”

    她挥挥手,“去吧。”

    站在城墙上,她看着几人迎着初阳,仗剑策马,打打闹闹玩笑着,彼此不服输驾着马肆意奔跑在广阔天地间,心中生出几分感慨。

    眼前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们与她久远的记忆深处的场景重合,是如此熟悉却又陌生,曾几何时,她也和另外两人有过这么一段无拘无束的日子。

    但,终究已成回忆。

    那边几人跑出去好远,林轩突然想起一事,“姑姑这么厉害,那得是什么人才能伤到她啊?”

    “再厉害的人也抵不住有人暗算下毒,古今多少豪杰都死在毒这一字上,若是叶将军这种赤胆忠心之士因为这毒而死,当真是可惜。”李星云道。

    “只是她中的毒着实古怪,那毒像是潜伏在她身体里一般,短时间内应当没什么影响,但是却又害了她的眼睛。”

    林轩点头,猜测说:“用如此阴狠的手段,说不定是漠北的人,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当真是小人行径。”

    说罢颇有些喷喷不平。

    “子凡,你说呢。”

    张子凡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反而回头看向身后远方的城墙。

    城墙之上,一道白影依然在风中伫立,风吹乱了她的鬓发,身后的白带随风飘扬,仿佛世外高人,马上就要随风飘去。

    在广阔的天地间,那身影,更显得寂寥。

    一人,一城,一剑。

    他猛地扯住缰绳勒住马,马蹄高高扬起,但马背上的他仿佛雕像一动不动。他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一个荒谬的念头从他心中升起。

    不会,真的如他所想那样吧。

    林轩也停下疑惑问道:“子凡,怎么了?”

    张子凡慢慢回过头,心神恍惚好一会,才低声说:“没事,突然想起了一些东西,咱们走吧。”

    林轩和李星云虽然不解,但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倒是侯卿,意味深长地盯着张子凡看了好一阵。

    偶然间,离张子凡最近的林轩发现,他的眼角沾了些湿润。

    ……

    “大人,他们走远了,咱们回去吧。”直到马匹看不见影子,连带起的尘土也消散后,言水才开口说。

    “嗯,走吧,顺道去营里看看,这两天我不在,可别闹翻天了。”

    说起军营,言水的话多了起来:“昨天几位副将来问了好几次,说将军大人怎么不去一起同乐,大人不来他们就算吃肉喝酒都没兴趣了。”

    “就他们嘴贫,平时吃肉也没见他们少吃一口。”她轻哼了一声。

    军营里,大家伙早就按队伍军衔分好位置,每一队前面架起一口大锅,里面的热水烧的滚烫,直冒热气,旁边的牲畜已经退了皮,就等下锅。

    她一出现在士兵面前,众人纷纷高呼,十多万人的喊声震耳欲聋,甚至引得土地震动。

    她不是喜欢长篇大论的人,简单说了几句便坐到首位,不消片刻营地上便忙的热火朝天,切菜的,搬酒的,做饭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趁这个间隙,她与手底下几位副将聊会天,叶家军除了她这位将军,下设八位副将,十四个校尉、之后依次是都尉、百夫长、什长……各司其职。如今的这八个副将有三位是他父亲在时的元老,除此之外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新人,何风、田勇和言临更是带兵的好手,言止则统领军中女子,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利刃。风里来火里去都是过命的交情,战场上自然唯命是从,但私下里倒也没那么多规矩,会说些无关紧要的趣事。

    “大人,那几位公子小姐都走了?怎么没留他们一起庆功,别人还以为咱们叶家军小气呢。”

    何副将是这几人中最年轻的,也最意气风发,可偏偏最爱聊些八卦,没事就嗑着瓜子和小兵们一起叽叽喳喳。

    叶则清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他们像你脑子里都是吃啊,他们忙着呢,若不是我执意留他们两日,只怕早就走了。”

    何副将又从兜里抓出一把瓜子,发给她和周围的副将,递到她面前时,她想着反正这样悠闲的日子也没有多少,就没拒绝,没过多久所有士兵们就看见主帅和几位平日里最严肃的副将们围在一起嗑瓜子。

    “哎呀,你说咱们这个军营啊,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生人,也就那个李将军和子凡侄儿来的勤一些。整天就面临这群兵,我这浑身都刺挠,聊天儿都没人聊啊。大人啊,您说是不是?”何副将喋喋不休,好像要把满肚子的苦水都倒出来。

    叶则清还不了解他,听这话就知道他还有别的目的,用瓜子击中他的额头。

    “行了,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别在这是扯东扯西的。”

    何副将嘿嘿一声,不顾其他几位副将看热闹的眼神,上前一步道:

    “将军呀,您看您啥时候给我们添一个将军夫啊?”

    说罢,用一脸真诚又纯真的眼神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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