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晚风无寒，像轻薄的冰丝缎拂过肌肤，夹杂着凉夜的潮湿。
景黎出了医院大门，裸露的脖颈在凉风的肆意侵扰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掏出手机来打车，等待司机接送的界面始终转啊转，就是无人应答。
仅仅小跑了这一段路，景黎却感觉有些精疲力尽。她靠在身旁的电线杆上，出神地盯着空旷的街道。
远处的灯火几数熄灭，只留几盏在黑暗中点缀着微光。
“轰隆隆——”
一辆摩托车在路边停下。一个皮肤黝黑、打扮怪异的年轻男人仰着脸朝景黎问：“小妹妹，坐不坐啊？”
“……”景黎瞥了他一眼，原本松弛的身体顿时紧张起来，一只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杆子，摇了摇头。
“十块，坐不坐？”
“……”
景黎没想到他会如此锲而不舍，无声地朝医院大门的方向后退了几步，小心观察着对面的一草一动。年轻男人却突然抬腿下了车，似是朝她走来。
心中霎时警铃大作，景黎拔腿便朝医院的方向折返。身后的脚步愈来愈近，顷刻间，她的胳膊被一股强力拽住。
“放开我！”景黎吓得浑身颤抖，破音大叫，“救命啊！有人绑架！”
话音刚落，整个人连同身子便被身后的人转了个圈，半拥进怀里。
“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熟悉而清冽的声音伴着夜风入耳，景黎瞬时清醒过来，惊恐和畏惧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脸的尴尬，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放开我。”她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无措，冷言命令道。
“我不放。”
她整个人都被阮亦周环在胸口，他坚硬的胸膛烫得她心下慌乱，只好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句：
“你是狗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怔住了。
看着景黎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阮亦周轻笑了声，饶有兴趣地凝视着她怒意还未消退的眸子，不自觉地放松了禁锢的力度。
四下慌乱之际，景黎趁机几番挣扎，逃离了他的束缚。两人的距离再次拉远。她自知失言，转身便想逃。
“小乖，如果你能原谅我——”
“我可以是……”
狗。
“阮亦周！我看你是疯了！”景黎声音嘶哑地打断了他的话，她终于正视了他的脸。“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我不同意。”
景黎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她原以为阮亦周是那种很好面子的人，被她羞辱后肯定会气急败坏。
万万没想到，气急败坏的人是她。
“小黎！”文敏适时地打断了两人的对峙，按下心中的疑惑欣喜道，“秦校长刚才打电话说，她帮忙联系了住在附近的傅老师过来接我们，这下不用担心打不到车了。”
景黎这才想起自己还打着车呢，点开手机界面，果然依旧是无人应答，她气得点了取消。
“我不想跟他一起坐。”景黎无视文敏的惊讶，脱口而出。
“啊？”文敏为难地看着两人，终于劝说道，“小黎，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亦周一个人回去肯定打不到车的，这里离学校还是挺远的……”
“没关系，我可以走路回去。”阮亦周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意味深长地瞥了景黎一眼。
景黎接收到他的眼神，不由地心虚起来。刚才着实是气昏了头，现在细想起来，自己说的话的确有些不可理喻。
也是，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她说不定还要担责呢。
她决不允许自己再和他有牵扯。
“行，那就一起坐吧。”景黎生硬地回复，随后拉住文敏的手，快步朝门口走去。
阮亦周看她神色几番变化，不禁低头哑笑。
夜风透过车窗钻进衣领，景黎抬手将车窗关上，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傅老师：“傅老师，我们大概还有多久到学校？”
“十几分钟。”中年男人透过前视镜看了眼后排落座的三人，笑了一下，“你们怎么都坐到后排去了，副驾还空着。”
景黎用余光瞥了眼阮亦周，抿了抿唇没说话。
就是，一个大男人非要挤后排。
幸好文敏坐在了中间。
“傅老师，我们挤挤暖和点儿，感觉晚上还是挺凉的。”文敏笑着解释，打破了一直尴尬的后座气氛。
“我听校长说，最近有电视台来采访我们学校，怪稀奇呢！”傅老师挠了挠头，似在回忆，“好像是要宣传一个项目。”
“傅老师，您说的这个项目就是我们团队正在实施的控辍保学公益项目。”文敏一脸自豪地回应，“前段时间我们在本校发起了捐赠倡议，加上一些爱心企业的捐款，目前筹集到了七十多万的公益资金。”
“后续会用来援助辍学的适龄儿童，还有一些困难家庭。”景黎也补充道。
“这么厉害！”傅老师难掩惊讶，语气包含称赞，“还是你们年轻人能干事！”
随后话音一转，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但我说句不好听的，这种项目如果不是长期的，其实对这边的孩子反而是一种伤害。我记得你们是这学期结束就要回去了吧？”
“傅老师，您说得在理。我们也一直在思考项目常态化运行的问题。”景黎沉声，话语间有几分惆怅。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傅老师回头笑了笑，似是安慰，“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整天还吊儿郎当的。”
“傅老师，您都是咱们学校里数一数二的高级教师啦，就别谦虚了。”文敏忍不住揶揄。
“你这小妮子，嘴巴真厉害！”傅老师被她说得心花怒放，笑声都大了许多。
景黎也温和地笑着，悄悄藏起羡慕和失落交迭的眸子。
如果她也有张能说会道的嘴，或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吧。
车子在校门口稳稳停下。三人同傅老师打了招呼后，便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也许是因为阮亦周一路上沉默的缘故，导火索熄火后，景黎的气恼也消散得差不多了，步伐轻快起来，走在了两人前面。
文敏犹疑片刻，叫住了她。
“抱歉，小黎。采访的事情没有提前告诉你。”文敏语气很是愧疚，伸出手来拉住景黎的袖口。“带教老师说，电视台的人会直接联系我对接事宜，我不想总是麻烦你。”
“我知道的。”景黎蹲下脚步，转过身子。“你不用跟我道歉。”
“小黎，你还好吗？”文敏见她明显失落起来，关心地询问。
“我想一个人去操场散散步，你们先上楼吧。”景黎忍住胸口上涌的情绪，笑着开口。
未待两人回应，她便自顾自地朝操场的方向走去。
背影孤单而落寞。
“你先上去吧，我有事跟她说。”见文敏投来视线，阮亦周沉声道。
“嗯，那你们早点回来。”文敏咬着下唇，故作轻松地答应。
随后，便瞧着阮亦周阔步去追景黎。
她久久凝望着，手心攥得发白。
……
景黎紧紧抿住双唇，忍住愈发汹涌的泪意。
她为自己的懦弱而不甘、自责、痛苦，却又没有上前争取的勇气。她原以为，当自己足够优秀时，就不会像儿时那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争吵离婚，家庭破裂，就不会让自己在意的人和物一个接一个地离自己远去。
她错了。
她还是那个懦弱的，只会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小女孩。
景黎慢慢蹲下身子，半靠在操场的围墙上。她的哭声很轻，几乎被此起彼伏的虫鸣掩盖了过去。
“怎么又哭了？”脑袋上方传来温热的触感，一下一下顺着毛发滑落至发梢。
“你走，别碰我。”景黎伸出手去推他，几下后对方仍纹丝不动，她只好将脑袋埋得更深。
“你告诉我为什么哭，我就走。”阮亦周也靠着墙蹲坐下来，一只腿半支着，语气带着轻哄。
“不关你的事。”景黎哽咽着拒绝，一时间涕泪四溢，她将眼睛从臂弯里露出来，瞄了阮亦周一眼，颇为霸道地问，“你有纸吗？”
“有啊。”话音刚落，阮亦周便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湿巾，身子朝她靠近了几分。“我给你擦。”
景黎还未反应过来，脑袋便被他轻轻托了起来，小巧的下颌骨被他的大掌包在其中。
随后，整个人像只小猫一样，从眼角到下巴，每一处湿润的肌肤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
近距离之下，阮亦周能清晰地看到她泛红的眼周和夹杂着红血丝的瞳孔，黑眼圈比之前加重了些，原本饱满的双颊也清瘦了许多。
“又瘦了。”他倏地叹了口气，手从她的下颌处挪开。“硌得我手疼。”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阮亦周突然拥怀中，抓住她的手抚上左胸口。
“但这里更疼。”他贴着景黎的耳朵轻声哀求，语气可怜，“小乖，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景黎没有反抗，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她仰起脸，盯着他幽深的双眸。
“阮亦周。”她嗤笑了几声，一行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跟我说这些话？”
“凭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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