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对夫人也太不小心了,这处伤口都留疤了。”蕊絮拧着眉,给楚照槿小心涂上膏药。

    锁骨处的伤口掉了血痂,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串淡淡的牙印。

    楚照槿望着铜镜,透过自己的身影看到了什么。

    那日的斗兽场上,她把绳子拉得那么紧,庄衍怀几乎快死了,他的脖子上不会也有疤吧。

    “无妨,我用衣服遮住便好。”楚照槿拉好衣领,淡然道,“我都还回去了。”

    蕊絮还想问,樊香梅进屋开口,给楚照槿递了一封信笺,上头烙着一小方石榴印:“夫人,是金陵送来的。”

    楚照槿惊喜道:“都安排妥了?”

    樊香梅笑着点头:“夫人送过去的钱财,覃娘子都收下了,她按着夫人的意思扩建了云锦铺子,收容了当初无家可归的女娘,让她们能在云锦铺子里做工。”

    楚照槿:“我能给她们的,不算一辈子衣食无忧,好在有个去除,能靠着自己的手艺活命,此番我也放心了。”

    当日从张全达私宅的地牢里侥幸脱逃,楚照槿从不认为靠的是她一人之力,这是所有女娘同心竭力为自己搏出的生天。

    她在同泰寺里看到尚有女娘无家可归,便为她们许下了诺言,如今她将诺言兑现,惟愿她们今后的日子会过得容易些。

    蕊絮给楚照槿画好面靥:“夫人,我们该进宫了,不能耽误了时辰。”

    皇后前几日从宫里递了帖子过来,说是宫里的梅花开了,邀皇亲官眷进宫赏花。

    韦燕真是庄衍怀的姨母,楚照槿嫁进侯府后还未进宫给她请安过,这场梅花宴她作为臣妻晚辈不能推脱,楚照槿不得不去。

    更何况,在那层层高墙之中,还有一人,她还亏欠着那人的恩情。

    “夫人,您这是要出去啊,需不需要侯爷……”隐戈守在书房门口,好不容易等到楚照槿出来。

    侯爷从斗兽场里救出来后,在家中养了两三日的伤,夫人不闻不问,今日拉着蕊絮推牌九,明日领着樊香梅去选料子。

    好吃好睡,都没迈进过书房一步、看侯爷一眼。

    夫人前些日子故意躲着侯爷的时候,侯爷还生闷气。

    这回侯爷把伤养好了,也不生夫人的气了,跟没事儿人似的,天没亮就到军营里去,过了三更才回府,跟夫人打不着照面儿。

    隐戈从小在庄衍怀身边,知道他这人,越是正常,才越是不正常。

    前一刻平静,等的是后一刻的狂风暴雨。

    楚照槿看也不看一眼:“除非你们家侯爷死了,我成了寡妇,否则别来管我。”

    蕊絮跟在后头,没好气地瞪隐戈一眼。

    隐戈还想说什么,顿时噤了声。

    -

    暗香园中湖面如镜,水面疏影横斜,梅花皓态孤芳,开遍满园。

    “想必这就是恭靖侯夫人了,与小庄侯当真是郎才女貌的璧人。”

    不断有贵妇官眷前来结交,楚照槿皆寥寥数语敷衍了过去,她今日过来不是为了交友的。

    宴会未开,韦燕真还未现身,按礼数嫔妃不能让皇后等着,想必这时候都该到园中了。

    若她记得没错,娴妃就是在这场梅花宴上出的事。

    微风徐来,梅树晃动,花瓣落洒如雨,在那片幽香浮动的幻境里,一女子避开人群,坐在亭中,捧书细读,仿若园中的热闹与她毫无关系。

    楚照槿的鼻尖微微泛酸,她慢慢走近,女子的身影愈来愈清晰,果真是她心中所想的人。

    她找到姜容漪了。

    那个被她利用过,欺骗过,却在她即将腰斩亡命时,不顾自身安危,给了她一杯鸩酒的人。

    那是楚照槿上辈子最后感受到的温暖,所言亏欠,她不仅亏欠了萧国子民,还有一人,便是姜容漪。

    身旁的嫔妃拉住她:“你去哪儿做什么,娴妃就是个病怏子,早都不受宠了,前些日子都快病死了,不知是走了什么运,竟能活回来。”

    嫔妃撩了撩头发,露出那对金耳铛,颇为得意道,“她不想着紧紧抓住后边儿几年,讨好圣上为家里争光,净装出一副人淡如菊的样子,整日捧着本书看,不知道装什么清高。”

    这耳铛是圣上前些日子赐她的,听说尚衣局的就打了一副,圣上说她容貌娇俏,最是合适,旁人戴了也撑不起来呢。

    楚照槿哼笑一声,明眸里沉着冷意:“皇后娘娘协理六宫,不该没教过温婕妤要恪守尊卑吧,娴妃娘娘受不受宠,她的位置都在婕妤之上,宫里处处都是耳朵,温婕妤这些话若让皇后娘娘知晓,恐怕不会轻饶。”

    温婕妤在众人面前下了脸面,心里不好受得紧:“侯夫人是萧国远嫁过来的,在长安城无依无靠,想找个人巴结我能理解。可也当擦亮了眼睛,看着是棵大树,抓着了却是根空心的芦苇,莫要平白丢了自己的性命。”

    “温婕妤说得有理,我是该把眼睛擦亮了。”楚照槿莞尔,盯着温婕妤上下打量,“所以我去巴结那边的大树,而不巴结眼前的这株芦苇啊。”

    温婕妤怒道:“你可知我父亲是……”

    “我父亲是萧国国君,母亲是萧国王后,我是楚照槿,萧国宜泽公主,庄衍怀的侯夫人,恭靖侯府的当家主母。”楚照槿打断她的话,反问道,“温婕妤请继续,我刚才没听清楚,您父亲是……”

    温婕妤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攥紧衣袖下的手,跟一旁的婢子道:“我们走!”

    楚照槿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嘴,皱眉懊恼。

    她听不过别人污蔑姜容漪,骂回去便算了,跟人拼什么爹呢。

    还脑子一热,把庄衍怀的名头搬出来,这话要是传到那臭狐狸耳朵里,指不定怎么冷嘲热讽她。

    这辈子不在宫里,却还是阴差阳错跟宫里的这些人牵扯上,避也避不开,躲也躲不掉。

    她叹了口气,还想着这一世要低调行事,徐徐图之,没想到刚到长安城就得罪了何苒儿,初进宫就得罪了温婕妤。

    楚照槿福了福身:“恭靖侯夫人楚照槿,问娴妃娘娘安。”

    姜容漪放下了手中的书,眉眼间氤氲着病气,她眉眼含笑:“夫人请坐。”

    真好,姜容漪还是她印象里的样子,像是雪中独立的寒梅,空谷盛开的幽兰,世间至纯至善不过如此了。

    姜容漪看着楚照槿眼里的泪光,不明所以:“侯夫人,我们此前见过吗?”

    楚照槿摇头,忍下泪意:“不曾,臣妇从前在萧国,这是头回进宫,第一次见到娘娘。”

    姜容漪有片刻的恍惚:“本宫深居宫中多年,不喜结交,不受恩宠,早没什么亲近的人了,可我却觉得,我与侯夫人一见如故。”

    “臣妇亦有此感。”楚照槿指了指桌上的果子,“兴许是娘娘和我有相同的喜好,吃果子的时候喜欢蘸蜂蜜,得再配上阳羡茶解腻堪为上佳。”

    “又兴许,是你我上辈子就见过。”

    姜容漪愣了愣,随即笑开,递给楚照槿一碗茶汤:“你我投缘,兴许上辈子的确见过呢。”

    楚照槿接过那碗茶汤,想到了上一世,旁人都知晓她得罪了何苒儿,冷眼待她,还抢走她的饭食。

    在她最饥寒交迫的时候,也是在这暗香园里,姜容漪给了她一盘果子。

    “果子要蘸着蜂蜜最好吃,若觉得腻,该当配上一碗阳羡茶汤。”

    “你说你无处可去,若是愿意,便来本宫这里,我不受宠,来我宫里算是份苦差事,但至少能让你吃得上饭。”

    “手上生了冻疮,切勿再用冷水净手了,小厨房里烧的热水又不是只能给本宫一人用,等会儿我叫太医来给你看看,今年不得根治,明年冬天还要受罪。”

    娴妃娘娘,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呀,怎么会不投缘呢。

    楚照槿问:“娘娘读的是《诗经》吧,我喜欢《车舝》中的一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上一世的模糊记忆里,姜容漪整日除了读书,几乎不做什么旁的事,楚照槿总能听到姜容漪低声诵读着这一句。

    姜容漪说自己困在宫里,修身养性,终不能成为高山,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娘娘呢,喜欢这一句吗?”楚照槿试着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姜容漪摇摇头:“高山般的品性太难追寻,有时候求不得,反倒苦恼了自身。”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姜容漪道,“这句,我很喜欢。”

    楚照槿有片刻的愕然,她看着姜容漪的眼睛感到有些陌生。

    眼波依旧温柔平静,但她总觉得,在那温柔之后还藏着什么。

    上辈子楚照槿遇见姜容漪的时候很晚,错过了很多事。

    姜容漪的曾经对于她来说都是别人口中的故事,她从未陪着姜容漪经历。

    那时候的姜容漪已经不能生育了,听说她有过身孕,只是没保住孩子。

    对于皇帝的妃嫔,最重要的便是皇嗣,姜容漪一不争宠,二不孕育,所以即便高居妃位,日子却过得连昭仪都不如。

    姜容漪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呢?

    楚照槿尽力思索,想从记忆里攫取些最关键的东西。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楚照槿轻轻拍着姜容漪的背。

    姜容漪干呕了好一阵,用茶水顺了顺才舒服些:“太医来看过,不是大事,眼下日头太冷,我病根未去,身子容易出些无关痛痒的小毛病罢了。”

    楚照槿鸦睫一颤,指尖有些发凉。

    她想起来了。

    成和二十六年冬,暗香园,梅花盛开的时节。

    娴妃姜容漪不慎失足,而后身下出血,由此得知腹中孕有一子,可惜胎死腹中,此后连病数日,伤及根本,终身不能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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