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做了一个梦,许不是梦,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阿翁说了,他就是中原来的小畜生。”衣着华贵的男孩说着北燕语,光从语气听来都知晓是不堪入耳的咒骂。

    他们口中的“小畜生”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自小男孩记事起,所有人都叫他“小畜生”。

    中原来的小畜生。

    日复一日,“小畜生”便成了小男孩的名字。

    他骨瘦如柴,寒风呼啸的天气里也只着了一身单衣,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无损的地方来。

    脏乱的长发垂在脸上,挡住他早已没了光彩的眼睛。

    “是死了吗,踩在他身上还一声不吭的。”另一个男孩踩在“小畜生”单薄的脊背上疑道。

    “看我的,肯定能让小畜生说话。”

    孩子们踢走“小畜生”的饭碗,那甚至算不上是饭,不如说是剩菜剩饭混杂在一起的泔水。

    “小畜生还想吃饭,来尝尝草原上牛羊的粪。”

    “小畜生”有了反应,反抗不了孩子们的围攻,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小兽一般的嘶吼。

    他不会说话,也没有人教他说话,这样的吼叫声是他跟草原上的狼群学来的。

    他期盼着用这样的吼叫表达自己的愤怒,能让欺负他的人畏惧。

    可惜没有,他们甚至因为这句动物般的低吼而更觉兴奋。

    “小畜生生气了!哈哈哈!”

    孩子们按住他的头,扯紧他的头发,越来越靠近地上那团腐臭的污物。

    “小畜生”只觉一阵刺痛,心想一定是他们见他不就范,又用刀来划伤他。

    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去反抗……

    顾衍蓦地睁眼,火光涌入他的眼睛,即便刺眼,却令他感到莫大的心安。

    终于不是梦中一样晦暗阴冷的色调。

    “你醒了就醒了,打本宫手做什么。”楚照槿将被顾衍打在地上的刀拾起来,“还挺厉害,在梦魇里还能夺人刀呢。”

    视线点点归拢,顾衍见楚照槿鬓发凌乱,他完全从梦中脱离出来,忆起方才发生了何事。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儿?”顾衍虚弱开口。

    “你中箭之后一声不吭,后来就从马背上摔下来,马儿也受惊跑了。是本宫心善,没丢下你一个人逃跑,拖着你好不容易找了这个破庙安置。”楚照槿打了个寒颤,朝火堆边凑了凑。

    顾衍扶着墙起身,这才发现身上盖着楚照槿嫁衣的外袍。

    她身上的襦裙单薄,纤弱的手臂在云纱下若隐若现。

    顾衍将嫁衣外袍从身上扯下来还给她,喉咙里蹦出两个字来:“你的。”

    “盖着吧,也不知道是谁受了伤冷得发抖。”楚照槿将短匕捡回来,“箭头还在你伤口里,本宫帮你取出来。”

    她又小声嘟囔了句,“要不是你打本宫手,方才明明都要成功了。”

    顾衍伸手:“把刀给我。”

    楚照槿没有应下他的话:“你自己来吗?你不怕疼?”

    “给我。”顾衍薄唇微张,并不想多言。

    楚照槿将短匕塞进他手里:“你……若是不能,便叫本宫来帮你。”

    顾衍道:“背过去。”

    “哦。”楚照槿蹲在地上,兔子似的挪着步子背对顾衍。

    刀刃探入了伤口,在血肉间几番搅动之后,顾衍将刀尖一翘,箭头落在地上,一声利落的轻响。

    楚照槿攥了攥手,像是这刀刺入了她身体一般,心口都在发麻,庆幸顾衍让她转过了身去,没见得那一番血肉模糊。

    而后又生出几分不可思议来,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尚且如此,顾衍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

    取箭头的过程干净利落,并无半分迟疑呻/吟。

    楚照槿从那粘连着血肉的箭头上别过眼:“我来给你包扎吧。”

    褪去衣衫后,肩胛处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皮肉翻出来甚至可见白骨,更显血腥可怖。

    下移几寸的胸膛处,嫩红的皮肉上覆着的黑红色的血痂还未完全脱离。

    楚照槿张了张嘴,斟酌着问出来:“你的旧伤还没好啊。”

    顾衍靠着墙壁朝后一躺:“承蒙公主殿下所赐,那一刀扎得可是狠呢。”

    “还不是因为你先掐本宫的脖子,本宫这是自保。”楚照槿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就不该对他心软。

    披帛绕过顾衍的肩胛,楚照槿拉着披帛的两端紧了紧,本想借此出出气,谁知顾衍竟是面不改色,叫不出一声疼来。

    楚照槿自知是自讨没趣:“你这人是什么做的,果真不怕疼。”

    顾衍将衣服拉好:“你不怕我骗你?”

    “起初本宫的确这样想。”

    楚照槿哂笑,“后来冷静下来细想一番,本宫也不是个傻子吧,被你骗了一两次,难不成这一次还分辨不清真假来。你若是做戏,何必逃命时候还要带上《凤川图》。”

    “为什么不一个人逃跑。”顾衍再次开口,等她的答案。

    “啊?”楚照槿迟疑着看向他。

    熊熊火光倒映在他深沉的眼眸中却敌不过那深沉的墨色,她想透过他的面具看出些什么。

    本以为重活一世,千帆过尽,能看清世上的大部分人,可眼前的这个人她却看不透了。

    先前兴和楼一案,她对顾衍心生惧怕,是源于他无半分怵惕不忍之心。

    如今有此一问,她明白,这样的不忍他对自己也是没有的。

    顾衍冷眼看世人,亦冷眼待己身。

    “那你呢。”楚照槿心头有一处地方软了下来,“以你的功夫手段分明能够全身而退,何必救本宫,而不是让本宫一人在犊车里自生自灭。”

    顾衍眸中的火舌颤了颤,一丝情绪伴随着火光的跳动销声匿迹,薄唇勾起的弧度明显轻佻。

    “我是公主的姘夫,合该同公主死在一处的。”

    楚照槿活了两世,尚未听过如此不知廉耻的话,一时间搜肠刮肚竟找不出回怼的话来,脸颊感到一瞬的炙热。

    “本宫何时答应过你!你愿意当奸夫,本宫可不愿自甘堕落。”

    楚照槿扯了烤兔子的腿,怼进顾衍手里,“闭嘴吧你,早知你死里逃生还说不出半句正经话来,本宫当初便不该心软救你。”

    兔肉上滋滋冒出油脂,浓厚的肉香对于两个整日未进食的人来说,自然称得上诱惑。

    “你烤的这兔子扔在炭火堆里都能滥竽充数。”

    焦糊的苦味掺杂在其中,兔子腿被烤得焦黑,实在卖相不佳。

    顾衍两只捏起一丝烤焦的兔肉,面上颇为嫌弃,“幸而公主生来高位养尊处优,若是终日自己洗手作羹汤,说不定哪一日便会将自己毒死。”

    楚照槿将那兔腿夺过来,塞进自己嘴里,狠狠瞪他:“你爱吃不吃,饿死了也不关本宫的事,跟着你总没好事,如你所愿,本宫要自己逃命了。”

    心里顿时没了好气,楚照槿便是看他一眼都觉得气血上涌,将顾衍身上披着的嫁衣外袍抢过来,提了衣裙夺门而出。

    顾衍没拦她,越过那片火堆的光晕去看她的背影,口舌间焦糊的苦涩慢慢淡下去,拾起身旁楚照槿不知从什么地方采来的野果。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果子,小小的一颗在修长的指节中转了又转,半晌送入口中。

    顾衍眉心微蹙。

    小公主将东西烤糊也就罢了,怎么能连采的果子都不好吃。

    想罢又不可置信似地咬了第二口,还是一样的酸涩,牵扯着周身的每一处,直至心头的略微震颤。

    着实难以下咽。

    半晌,顾衍鸦睫低垂,长眉舒展开,火光终是在点漆般的眸子里留下些光亮。

    她还是走了,没有人会愿意和他同行,也无妨,他会给她机会。

    她若回来,他便在此处等着。

    若不回,他亲自去找,即便是掘地三尺他也会找到。

    只是,抓回来的鸟儿重新归笼,笼门便不会轻易打开了。

    任鸟儿惧怕也好,厌恶也罢,他不在乎。

    -

    不知走了多远,凉风把脸上的红晕吹散了,心里的怒火消了,楚照槿才发觉离那破庙合该有了距离。

    静寂的密林里夜色暗涌,血月之下的暗影宛若鬼魅,秋风呼啸之声中混杂着旁的声响。

    楚照槿绷紧了神经探过去,拨开草丛并未发现什么,抬头忽见血月浑圆。

    她想起来,今日是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该阖家团圆的。

    丝丝的凉意窜入肌肤,楚照槿深呼了口气,拢了拢身上的嫁衣外袍往回走。

    “是你惹本宫生气,本宫凭什么要在外面赶夜路吹冷风,让你这臭狐狸在……”楚照槿踩上门前石阶上的苔痕,步子瞬间僵在了原地。

    月光洒进破庙门内,火堆早都灭了,不剩一点残存的星子,顾衍已经不在原处。

    两三具黑衣人的尸首躺在地上,脖颈处的流出的鲜血在地上淌成一片,全然没了生机。

    楚照槿顿时毛骨悚然,过度的恐惧令声音都带着沙哑,她试探着叫了一声:“顾衍?”

    没有一丝回应。

    凉风从背后灌进来,吹起断头泥佛后那片洒下的经幡,恍惚见得一团颤动的黑影。

    楚照槿回忆起了什么,绕过那些尸体,快步到断头泥佛身后去。

    顾衍蜷缩成一团,周身都在轻微发颤,在唯见月光的黑暗里,背对着她。

    “顾衍,我回来了,你……没事吧。”她慢慢蹲下来,轻拍着顾衍的背。

    顾衍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磨出来一般:“光。”

    楚照槿明白了他的意思,从供台上取了节残烛点亮,跳动的烛火在两人之间洒下一片小小的光辉。

    “好些了吗?”楚照槿颤声问他。

    顾衍的视线逐渐清明,眼前血雾弥漫,可身上的疼痛并未因此减轻。

    刀割的剧痛从肌肤渗入一寸寸筋骨心脉,犹如千万只虫蚁攀爬啃食,又如全身被毒藤禁锢,深溺其中无法自拔。

    楚照槿顿感不妙,若只是怕黑,为什么这次点完灯却毫不起用。

    她移到另一边,举着烛火凑近顾衍的脸,震惊贯穿四肢百骸,以至滚烫的蜡油滴落在手上也无半分察觉。

    顾衍的眼睛在流血。

    猩红的血泪从眼角淌下,在煞白的肌肤漫溢,更显他犹如鬼魅。

    一截手臂暴露在衣袖之外,暗红色的纹路逐渐清晰,却分明不是人正常的经脉,血水漫出浸湿了雪白的里衣。

    “出去!”顾衍用尽力气发出最后的低/吟。

    她回来了,她没有走,她愿意与他在一处。

    可她为何偏偏在此时回来,早一步,晚一步,都好。

    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

    是萧国的海风太大了,大到吹走了他的理智和顾虑。

    他竟忘了,每月十五,子时血月。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5_15557/198823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