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徇仰卧在临窗的大炕上,随手从旁边抽来一床条褥作枕头垫在脖子下。两手的十指相交,垫在脑后,神色略显黯然:“从前我总认为母亲疼弟弟而不疼我,现而今,我又想,是否我也对不起母亲呢。”

    雯金一只胳膊撑在炕上,慢慢挨着那炕边坐下,屈肘稍稍靠近余泽徇,收敛起一贯的冷冽凌厉,嘴角绽开一抹温软的轻笑,长眉一抖,柔声道:“为何这么说,今儿个发生什么了?”

    余泽徇两眼放空,直直瞧着天花板,将今日与席太太的对话尽数说给雯金听。

    听他说前头一段时,雯金面上尚且还带着愠怒之色,自然也是怪婆母不能一碗水端平,一心偏袒小叔子;然听余泽徇话至最末时,脸上的神色也由起初的愠怒逐渐转为沉思之态。待余泽徇全都交代完,屋中便是十分静谧悄然,二人都不开口说话,这一时半刻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雯金心内嗟叹连连,将白圭似的软掌递过去,自由余泽徇握上,另一只手则盖上余泽徇的手背,轻轻揉搓:“可是这也不怪你,养在祖母那里与否并不是你能决定;而娘,更不该因不待见你,就和外人一起贪墨公中钱财。”

    雯金娓娓而道,柔软而有力的语气像一汩清泉拂过人心间。余泽徇心神间一松,思绪又飘远,前世病中的他也曾同雯金埋怨母亲不念自己,只记挂三弟。雯金和风细雨地安慰,还很是暧昧地冲他眨眼,添了一句:“怎么?有我照料你还不够?”

    往生的绿鬓朱颜与眼前人重合起来,余泽徇会心一笑,手上使力让雯金栽进自个儿怀中,低下头将鼻尖贴在她发窝中,浸腻在清新自然的皂角香中,心下稍安。

    雯金的拳头轻轻捶打在他胸膛中,嗔怪道:“别乱动,要是头发毛了,还不定外人怎么说呢。”

    余泽徇一掌盖上她的头顶,故意揉乱雯金光溜齐整的发髻,促狭一笑:“那就让她们说去吧。”

    雯金瞪他一眼,在他胳膊上又掐又打,痛得余泽徇连声告饶,雯金才肯罢休。

    余泽徇正声言道:“回头我让管家去把那几个掌柜的撸了,我想先把姐姐的几个陪房派去。”

    雯金一怔,她自然是愿意,可终顾虑众人的风言风语,若将自己的陪房派去,外人又不清楚那些个掌柜犯了什么错,难免要议论她急于敛财,安插上自己的人手。于是便犹疑地弱声道:“这…好么?你就不怕外人说三道四。”

    “姐姐,”余泽徇撒娇似的唤了她一声,尽力将她的两只手都抓进手心:“除了你,我没有可信任的了。”接着就是“姐姐、姐姐”喊得不离口。

    雯金被他喊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没奈何先答应下来:“好好好,我让他们明儿个就进来听吩咐。”余泽徇这才罢休。

    下午回事处的朱总管遣一个梳总角的小厮送进一张请柬,是五月间中山侯府的世子成婚,请席太太和雯金过府同乐。

    雯金想起今儿个早上余泽徇才去找了婆母,只怕婆母会因这事更不待见她,故此不大愿意去嘉平院送这请柬。左思右想,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不如就此机会去探一探婆母对自己的态度。

    还未踏进席太太正屋的门槛,即可听见次间窸窸窣窣的话语声。声音虽小,可一听就是自家婆母与方锦昕的声音。雯金心晓二人凑在一处鬼鬼祟祟的,多半没说自己什么好话,可她倒也不好奇二人说了些什么,有时不知道旁人背地里是怎么编排自己的,心里反倒舒坦自在,不为庸人所扰。

    雯金递了个眼色给打帘子的小丫鬟,那小丫鬟识趣地点头顿首,传道:“太太、大奶奶,二奶奶来了。”那屋里声音适时地止住,唯有西洋钟左右“咯当咯当”地响动。

    雯金进屋后飞快地抬眸看了一眼并坐在炕上的两人。席太太沉着脸,锦昕低头看着桌上的茶盅,皆不是好颜色来待她。雯金在二人身前站定,微微屈腰将请柬呈递上去:“娘,中山侯府派人送了请柬来,请您五月过府去吃他家世子的喜酒。”

    席太太接过请柬,打开略看一眼,淡然地说了声:“既如此,金儿你到时随我一起去。”虽说她现刻心中这二儿媳是尤为不满,不过国公府的面子不能不顾及,既然人家请的是太太和世子夫人,再不情愿也得带她去。

    雯金福身应下,然后就极乖觉地退出屋内,全然不管身后又响起的嘀嘀咕咕的谈话声。

    晚间雯金和余泽徇歇下时,雯金与余泽徇提及下午去嘉平院中走了那一趟:“我瞧着娘待我倒还好,虽说面色不善,可还是说五月带我一同去赴宴,不曾过分为难我。”

    “母亲也要顾及国公府的面子,若是她针对你,只怕让父亲知道了,父亲也不依。”余泽徇理好被子四角,将裹在其中的雯金捂得严严实实,自己才躺下:“虽然已经入春,但春寒料峭的,总得要保暖。”

    雯金一下笑出声,虽然二人成婚没几日,但余泽徇像是早就认识她一般,处处清楚她的喜好,事事莫不以她为先,因而二人现下才能如此自然、熟悉地相处。雯金抬手捏了捏余泽徇一侧的腮帮子:“我有时觉着你是个弟弟,有时又觉着你老成体贴得像我爹。”

    余泽徇失笑,前世他十八岁是因病而逝,现在也算是十九的人了,比现时的雯金还要长上两岁,又经了前世的那些污糟事情,怎能不老成。他却有意玩笑,一脸委屈地挪动身子,腆着脸说:“我分明比姐姐小上两岁,还是个没人疼的孩子,全仰仗着姐姐疼我呢。”

    雯金“呸”了他一脸,侧过身睡了:“我明早还要见我那两房陪房呢。”

    第二日早上,雯金从嘉平院请完安回来,红笺迎上前,说两家陪房都已候在花厅了。今日雯金特地让回事的媳妇丫鬟们晚半个时辰来。

    两家陪房,共九个人正恭恭敬敬地侯立在花厅中。雯金坐在上位,又贴心地让丫鬟给几人搬来了小杌子坐下。

    雯金的陪房中,虞田雨一家是从江宁来的,原在苏州帮赵家看屋子,一家人也是老实本分,才被拨给了雯金。这一家还有一个妇人,即虞田雨的老婆虞闵氏,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虞洲海今年十五,小儿子虞洲河十三,两儿子都快与他们母亲一般高了;女儿则才十二岁,瘦瘦小小,怪可怜见的。

    另一家的男人叫魏通财,原先在赵家通州的酒楼中协助掌柜办事。因办事机敏,被通州的掌柜推荐过来,说是可帮二姑娘打理铺子。这一家只四个人,一个魏通财的媳妇魏于氏,还有一对龙凤胎儿女,大女儿魏春荣十四岁,小儿子魏秋实十三岁。

    雯金先说了几句安抚之语:“我嫁进这国公府也好几日了,只因要接手诸事,忙得很,所以一直不得空见你们。听说国公府的管家这俩日先安排了一个院子给你们两家住,可还好?”

    魏于氏急忙上前说:“奶奶事多,一时顾不着我们也是有的,我们这两日挺好的,奶奶勿要挂心。”雯金听后冲人一笑。

    另一家的虞闵氏也跟着点头,两个男人倒是沉默得很。

    雯金见前头的话已经铺垫好,便开始交代正事:“昨儿个二爷同我说外头几个铺子的掌柜办事不得力,想要换了。问我可有合适的人选,我想着你们当下都还没个营生,所以想看看你们是否愿意。”

    话音刚落,魏通财就站起身,眼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毛遂自荐道:“小人在通州一向是打理生意的,若奶奶不嫌弃,小人愿意试一试。”

    雯金本也打算让他料理一个铺子,因而点点头,不答他的话,转头看向虞田雨:“你呢?”

    虞田雨磨磨蹭蹭地直起身子,局促不安地搓动一双手:“小人,恐怕不行,小人还是看屋子、种田拿手些。”

    “术业有专攻,未尝不是好事。”雯金对他的回答也甚是满意。

    雯金便接着调拨道:“既这样,魏通财你就去前门街上的米铺里当掌柜吧,回头我让账房的管事带你去,至于住嘛,还住在现在你们住的院子里。你儿子去我陪嫁的通州首饰铺里当伙计。工钱什么的,都按原先的规矩来。”雯金停了一下,目光落在他的妻女身上:“你女儿也先进府当差,我会给她安排个活儿做的。”

    而虞田雨一家虽然老实,却不知能力如何,雯金自要先考量一番,故吩咐:“我现在京郊有两处庄子,却不清楚收成如何,适合重些什么,虞田雨你们夫妻俩先去帮我瞧一瞧,回来禀我。你两个儿子,一个安排在外院当差,另一个就去我京中布庄当伙计,可好。”

    虞田雨刚准备应好,他媳妇儿却推着女儿慢吞吞地站出来:“奶奶不如也帮我这小丫头安个差事吧。”她急促地说:“您别看她年纪小,她什么都能干,洗衣做饭、扫地擦窗…”

    雯金落眸,见那小姑娘畏畏缩缩地往后缩,实在于心不忍:“这孩子还小,先在你们身边好好养一段时间,等大些,再送进来吧。”

    “是是是,谢奶奶。”虞田雨弓腰谢恩,他身后站的虞闵氏一时间像泄了气。

    送走陪房,雯金刚准备换一身家常的衣服理事,余双霄那头又遣了丫鬟来,说是姑娘身子不大好,想请二奶奶过去瞧瞧。雯金这方才想起先前对余双霄已有身子的怀疑,这几日也未曾顾得上她。

    雯金一时踟蹰不已,若说去,生怕惹祸上身;若说不去,又恐余双霄是真的身子不好,拖出个好歹来。

    最后还是于心不忍,随丫鬟同往,哪知刚进屋,就见余双霄从床上翻下身,给她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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