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夫人她又想跑 > 日坠
    飘云掩月轮,墨夜囚玉阙。

    已入深秋,西风吹紧,门前银桂败了满阶,寒鸦未眠,成群旋于朱甍碧瓦的皇宫之上,时而唱出凄厉歌声,衬托哀凉夜。

    长秋阁的窗门皆闭,床前的青天帐幔也打了下来,但仍有寒气不知从哪处的罅隙挤进阁内,蔓延至床沿。

    寒意萦身,叶姝婂倚靠在床边,伸手捞起一旁的凫靥大氅披上,掀开帐幔下了床。

    昏惨惨烛火下,叶姝婂一张脸苍白的骇人。她紧攥着帐幔,双眼红肿,仍有些恍惚地出声道:“陛下他真得带着皇后逃了?为什么?为什么……”

    溪云闻声,撂下灯芯挑刀,忙忙赶了过来扶住她发颤的双肩,泪眼婆娑,“娘娘,娘娘,保重身体要紧。”

    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是问了几遍了,从最初的失望慌乱到如今的心冷麻木。

    叶姝婂面色如冰,喘吁吁咳了几声,溪云见了神色慌张地递过痰盒来。身子像是被千斤重的东西压着似的,胸口喉咙堵着,咳了一阵,吐出好些血来,溪云吓得赶忙撂下瘫盒,扯了腰间的绢子帮她拭嘴。

    看着血红的绢子,她叹了一声,气息细微。

    旧病纠缠,周身疼痛,整宿难以入眠。

    昨夜,叶姝婂呆愣在床上想了很多。心中也渐渐明白清醒过来了,秦柏君真得弃她而去。

    她与秦柏君相识将近十六载春秋,怎会有人当真一点旧情都不顾?

    叶姝婂是叶府的庶女,阿母是晏湖的船娘,从小寄人篱下。

    若不是她阿母最后给叶府生了儿子,叶府恐怕永远不会认她们母女,阿母常同她说,这是借了弟弟的光。

    秦柏君的母妃亦是晏湖船娘出身,皇帝碍于言论,便将他养在艮林园。吃穿用度不曾亏待,可即便如此仍旧是受尽白眼与冷落。

    母亲相熟,时常走动,是以两人幼时便结缘于艮林园中,算得上一对两小无猜的玩伴。

    秦柏君出不去时,她就会从外边带些点心给他,在园中同他一起放纸鸢,挑促织。

    后来秦柏君阿母死了,他孤身一人留在园林里。

    园林里的宫女太监见他还小,出生低贱,收了贿赂便时常捉弄诋毁秦柏君。叶姝婂见了便护着他。

    才十岁大的小女孩,本是性情乖巧,胆小怕事,可为了保护秦柏君,她不得不让自己狠下心来,学了好些脏话和手段,温顺的外表下是一只刺猬,谁欺负秦柏君,她就骂谁,谁阻了路就用法子撵走……

    他染了病,她便偷了令牌带着药翻墙来这守着他,笨拙的照顾他,给他喂汤药。他困顿时,叶姝婂便唱着阿母教的童谣小曲,陪在他身边安慰他,

    “君哥哥别怕,有婂婂陪着你。”

    犹记年少,艮林园的叠春亭中,她和秦柏君曾小指缠绕,拉勾相约,说好要一生长相依。

    那晚明月如悬镜,不见云霭薄雾,少年双眸深邃坚定,不容得分毫质疑。

    可后来叶姝婂也没能等到他娶她。

    叶府为了攀附高门,擅作主张应下了她与钟离府长子钟离景的婚约。

    钟离景是前朝参知政事钟离裴之子。

    钟离家是京中高门,代代读书的男儿皆是进士出身,位极高官,有参政治世之才的则能位列宰辅。而钟离裴因政事烦杂,劳于公事,才到不惑之年就已病入膏肓。

    这门为父冲喜的婚事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叶姝婂身上。

    听阿母说,钟离老太太要挑个金命之女,而叶姝婂便是那拥有金命的人。

    可在拜堂当日,红盖头未掀,钟离裴便一命呜呼。长子钟离景的冲喜婚事没能给他带来气运,反倒是害了他。

    那年她十八岁,莫名其妙嫁了人,她哭了一夜,悲的是自己。

    她与夫君钟离景,一个是迫嫁的,一个是迫娶的,半分情愫都未曾有过。在钟离府那些日子,无波无澜,两人相敬如宾,与生人无二。

    那时的叶姝婂,心里是被秦柏君填满的。

    虽待在钟离府,可她与秦柏君从未断过联系。叶姝婂也挑了个时机用假死掩人耳目,从钟离府逃了出来,做了秦柏君的一名侍姬。

    两人为了争皇位,一路坎坷波折,遇上的人形形色色。好的、坏的、有愧于的、有背叛的。

    短短二十二载岁月里,她遇上好多这样的人。

    武德司的沈节、晋王秦肖、甚至是她的前任夫君——钟离景……

    这些人如同过客,是滋养势力的肥料。秦柏君的势力不断扩大,他被皇后收养后,就封了太子,入主东宫。而东宫的太子妃,不是叶姝婂,是侯爷之女姚芷。

    秦柏君登基后,封了姚芷为后,封她为贵妃。

    到那时她才知,秦柏君自小爱慕的就是姚芷。在他心里,此人便是桂宫里的,高台之上,不染尘埃的银辉。只是他年少陷于泥潭,不敢也无力触碰。

    她也是才明白。原来,秦柏君让她设计用英雄救美获取姚芷的信任,不仅是为了攀姚家的权势,亦是想要得姚芷真心。

    圣旨一出,朝廷的言官也没有放过叶姝婂,劝言劄子如雪沫飞来,皆是拿她的过往说事。加上诸多传闻,一些官员直言她是妖妃,用了法子魅惑圣心才攀此高位。

    不堪言官压力又不想重提往事,秦柏君将她的位分降了一级,封了容妃,此事才算是翻篇过。

    她为了秦柏君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却成了魅主的妖妃。

    叶姝婂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可当那“妖妃”二字从秦柏君口中说出时,她觉得往昔种种皆是笑话。

    青梅竹马,相依为命,情根深种……最后,他未留下一言便弃她而去。

    如今,恶行逢时宜,也结出了恶的果实。

    称帝不久秦柏君便沉溺游戏,宠幸小人。

    叛军首领安之明是有一半的北辽血统。她和秦柏君都知此人非善类却为了与虎谋皮仍把他留在身边,一手扶持、互利互惠。

    入主东宫后不久,秦柏君如愿登基,赏了安之明大元帅一职。

    这月望日,安之明奉命前往边境剿匪,谁知他竟与匪同谋,得到北辽皇室的支持,集结了他这些年暗培的士兵叛变谋反,浩荡南下,意欲围困开京,功城夺地。

    三日前,叛军临城。

    秦柏君闻讯后便带着姚芷仓皇南逃。弃京、弃民、弃臣、弃她。

    而南边也有了动静。明王秦之在南边起兵,披甲佩剑,点兵买粮,一路疾驰北上清剿了叛军。现下正往皇宫来。

    算着时辰,天亮之前,秦之率领的大军便会占领皇宫。

    安之明是她和秦柏君一手扶持上来的。秦之夺位登基后,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届时她会沦为什么呢?阶下囚?掌中物?

    悲哀从心头涌出,一滴浊泪划落,染至衣袍上。接着是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刺的脸颊生疼。

    才得知秦柏君南逃的消息时,她就咯了血,哀哭急怒,几乎晕过去,此时反倒不伤心了,只求能活着。

    觉得心慌眩晕,叶姝婂无力瘫坐在地。溪云也顺势蹲了下来,悲悯地望着她。

    “溪云,明王会放过我们吗?我没有害过他。”

    “我不想死,我才二十二岁……”

    溪云不知如何答,她也很害怕。

    叶姝婂呢喃着,转头看向在旁啜泣的溪云,心里发酸:“溪云,宫里头的人都跑的七七八八了,我跑不动了,你先走吧。”

    溪云两眼含泪直摇头,死死拽住她双手:“娘娘,溪云不走……溪云陪着你……”

    看着同她一起长大的溪云,叶姝婂忽而笑出声来。

    好像错了。

    到底是哪里错了?到底是谁错了?

    可她只是想活下去,与自己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为什么会到今日一步。

    从小到大阿母教过她最多的便是唱曲,接着就是识人脸色讨人欢心。

    她听话全学了,谨小慎微走好每一步。

    可府里头的人还是欺辱她、冷落她。若不是那纸婚书,她父亲根本就记不起还有个女儿叫叶姝婂。

    她茹痛含辛地走到这,可现在连秦柏君都抛弃她。

    思忖间,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阵接一阵,愈发清晰。

    病痛稍缓了些,叶姝婂掺着溪云的站起身来。她让溪云将窗子打开一条缝,偏头往外看了一眼,一些士兵陆陆续续往这边来。

    不知何时,夜褪色,天微亮,时辰到了。

    长秋阁的门被扣响。

    叶姝婂警惕地朝那边望去。

    门轻启,紫袍一角,先入阁中,她往上看去,那张熟悉脸映入眼帘。顿时,叶姝婂脸色煞白,身子一软没站稳,险些往旁倒,幸而有溪云搀扶着才没失态。

    “钟……钟离景……”

    “你不是被贬到黄州府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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