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祁庆安的死没能让旧都那边停下来。烟扎国陷入内战了。
南絮站在天阶殿的最高点，启明楼顶层，向远处望去。交战的前锋还在千里之外，她无论怎么踮起脚尖也看不到烽火硝烟，可是心里却不踏实得紧。
“听说，最近京中又兴起了一些有趣的流言。”
兰芷明白陛下的意思，但她觉得那说法很不公平。秋风悠悠，南絮的发丝在风中翻飞，她整个人也如一只轻盈的风筝，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经过祁庆安那个狗贼的下毒囚禁事件后，她每次见到陛下都忍不住心疼，偏偏这世间似乎对南絮格外残忍。
“都是黄口小儿瞎编的，陛下何必在意。”
“流言这东西呀，当然不全是真的。但朕算是懂了，既然能广泛流传，说明它代表了大多数人愿意相信的样子。而人的信念，往往又能左右事情的发展。”
“不会的。那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数人都和兰芷一样，还是心向着陛下，向着德照□□。”
“是，难得有你啊。”
南絮背过身去，遥望着远处的群山、道路和密密麻麻的屋舍。此刻，在多少间房里，人们正挤在一起，谨慎又不乏兴奋地分享着那个流言呢？
前半段是古已有之的，南絮从小就听过，也深深地相信过。传说烟扎国的开国始祖，如今所有天阶贵族的祖先，在最初创立这个国家时，曾受到过诅咒。原因是他为了联合其他部族，选择与对方首领的女儿联姻而放弃了原来的爱人，而那被抛弃的姑娘正是一位巫女。她有着海藻一般的长发，漆黑的大眼睛，喜欢穿一件青色长袍，上面点缀着怪异的黑色花纹，在远处看恍如一条直立的青花蛇。
在他成亲的那天，巫女给他送去了“祝福”：他想要建立的国家会繁荣昌盛，坚固强大，但有一位王族女性将带来毁灭和灾难——如果能熬得过，那么王朝将万世永固，如果熬不过则就此毁于一旦。
父王的姑姑新月公主建未竟塔时，天下人都在传那个带来毁灭的人就是她。连日的天降暴雨，塔楼的坍塌，一切好像都在应证那个“诅咒”。但毁灭没有到来，反而是新月公主消失了。于是所有人都庆幸，古老的烟扎国是得到巨狮神庇佑的，将从此万世永固。
而就在最近，传言的方向变了。人们发现那个带来毁灭的王族女性或许不是新月公主，而正是当朝的女王。旧都李家发布的讨伐檄文，算得上直接促成了这种流言。
他们指摘的第一点还是她当年为了云深冲上决斗台的事，“不顾廉耻，有辱身份”；接着是针对好几位叔伯辈天阶贵族的撤职或打压，“断绝亲情，罔顾人伦”；驽伊士改制的事自然不会放过，那算得上“动摇国本，背弃先祖”；唯一没想到的是，祁庆安做的事兜兜转转还是成了她的罪名“红颜祸水，乱国殃民”。
风变大了，檐铃响动。南絮扶着栏杆，忍不住冷笑起来。历代君王，从父王往上，哪一个没做过比她更过分更可耻的事呢？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过去认真对待过的男人都离她而去了，唯独留下骂名和伤痕。冷风呼啸，一时直往心里钻，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恍惚间总觉得还有血迹没清洗干净。
她还是重用了风洛，因为此时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尽管她对于这些和自己有过感情纠葛的男人已是心有余悸。可惜啊，南絮望了望身边的兰芷，可惜六年间始终也没培养出一个女将军来。
她没让风洛去前线，但给了他调兵遣将的权力。这一仗会打多久呢？
夕阳眼看着要落山，南絮接过兰芷递来的披风，还是下了楼。近日母后总说睡得不安稳，容易头痛，想着去看看她。
“今日觉着如何？”屋里已掌了灯，南絮撩开亮闪闪的帘幕，径直朝母后床边走去，“竟睡下得这么早？”
“不是睡，下午便一直躺着了。还是老样子，总感觉太阳穴这块突突地跳着疼。”
南絮往摊开的手里哈了口气，又搓了搓，才去轻轻地帮她揉搓，“女儿手上不凉吧？感觉好点没？”
母后握住她另一只手，笑着细细抚摸每根手指。“世上竟有这么乖巧体贴的女王”。
南絮也笑了，只是一想起母后的痛症几乎和旧都起兵同时发生，便觉得苦涩在嘴里蔓延。“马上又到冬天了，少不了风霜雨雪的，什么病都难好。要不，送您去暖和的地方修养一下？”
母后的笑容僵在嘴边，这个时节送她走，叫人不可能不多想。“哀家要留在天阶殿陪着陛下，哪也不去。不信了，李家那帮乱臣贼子还能真打进来不成。”
南絮双手握住母亲的手，像捧着一簇鲜花，“母后，您想多了。就是修养身体而已，与这无关。记得小时候，您每次去雨山岛的行馆都说身心舒畅，病痛全消呢。让老太医也都跟着一块去，好好调理下。”
南絮的话，让太后陷入了回忆，她很久没想起来雨山岛了，那镂空的蓝色大门冲破岁月的雾霭再次变得清晰。已多年没去了，管家奴仆倒是年年继续养着，事实上整个岛都是皇家的私产。
“是吗？过去我们都是四个人一起去的，你父王和哥哥都在。你第一回走路就是在那，刚走几步就撞上了大门，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呢。”说这话时，那门上繁复的藤蔓花纹，闪亮的门环，一旁心疼着飞奔赶来的年轻父亲以及仍在花坛里找蟋蟀毫无察觉的哥哥，都浮现在她眼前了。“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变化大不大？”
“母后，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南絮笑着低头，“刚才说的，我是不记得。但记得，过去父王好几次靠在藤编的摇椅上，看着您说，雨山岛是个好地方，以后老了要一起过来安度晚年的。”她说完这话，才惊觉自己和母后眼眶都湿了。
“也好，也好——”母后这么说着，终于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您先休息。这事女儿来安排。”
下楼梯的时候，看见一个黑影闪过，她追了上去，竟发现是小妹玉泽，手里还提着什么东西。
“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姐姐，别误会。我就是来看看母后，但听说她已经睡了，刚准备离开。”她把手上拎的草药包扬了扬，“这个是特地寻的安神的方子。”
“哦。”南絮放下拽着她胳膊的手，“你也是胆子小，刚才看到我怎么像见了鬼似的就要跑。”
玉泽讪讪地笑了。“母后——要离开天阶殿吗？”
“你听到了？”南絮理了理衣袖。
“是。可以，可以让玉泽，陪着母后一起吗？我虽然笨，但还是能顶点用，一路上能照顾母后。”
南絮十指交叉，有些犯难。“你知道的，雨山岛——这个地方，之前父王明令禁止说不让你过去。”
玉泽像是被扎了一刀，眉毛眼睛都拧在一起了。“可，父王已经走了，现在是姐姐做主。还是不行吗？”这话可能会激怒姐姐，但还是壮着胆子说了。尽管母后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有时还很抗拒，但她无法想象没有母后在身边的日子。那时的天阶殿该多么空旷。
南絮走近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膀。玉泽一直很爱母亲，就算已经成年了，还依然保留着孩童的那种粘稠感。过去她几乎以为她就是自己的亲妹妹，甚至嫉妒过母后对她的关心，但自从父王死后，一切都变了。“你说的也对。但还得问问母后的意思。你跟去的话，我确实更放心一些。”
回到寝殿，她屏退左右，一个人在镜前慢慢拆下满头的珠翠金簪。一支一柄轻轻放在楠木的桌上，那声音叫人愉悦。“李家那帮乱臣贼子还能真的打进来不成”，母后这句话她本来没在意，此刻却涌上心头来。
南絮也不信。但想让母后离开天阶殿确实不仅仅出于养病的需求。经历了被祁庆安算计的那一遭，她终于承认自己没那么强大——可能真的会有无法保护母后，甚至无法自保的时刻。未来将要面临些什么，是完全未知的。所以，何不趁现在将母后送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呢？知道雨山岛的人寥寥无几，那里与大陆隔绝，也有自己的守兵，算是个好选择。
是的，她感到不安，尽管在母后面前表现的风轻云淡。
这并不是旧都那帮人造成的表面的不安。而是察觉到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还藏在暗影里，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什么目的，会在什么时候现身……只要沉下来想，就感到毛骨悚然。
单论一件事，到底是谁杀了李如海？他的死可以算是扣动后面一系列事件的扳机。无论是兰芷的调查，还是祁庆安自己的意思，都指明并不是他干的。那么究竟是谁下的手呢？
发髻都已散开，墨丝如瀑，南絮用手指缓缓地梳着鬓发。偏过头向门口望去，雕花的红木门逐渐变得模糊，似乎有一条幽深的长廊在她眼前展开。一排排莲花灯像会呼吸一样，盈盈地亮着，延伸到黑暗尽头，伴随着“嘀嗒——嘀嗒——”的水声，寒意从脚底漫上来。
这一回，想要困住她的，又是谁呢？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5_15531/198508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