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画堂春 > 第36章 第36章
    寺中的景致是极好的。

    此地山势较平, 寺中人在此地盖寺,早将此山中成片的林木伐去,将险峻之处一一踏平, 修了石道, 以便来客。

    山中野兽只剩下不会伤人的黄鼠郎、狐狸、山猫之类, 且少有聚集。

    未起宁和楚颜在山中游逛是很安全的。还有一二小和尚跟随引路, 避免他们走丢。

    到了该用饭的时辰, 寺里敲钟,小和尚就会催他们回去。

    两人回到别院, 寺里的役工已经将饭送来了。

    役工不是和尚, 没受戒,是山下的百姓,是寺里的雇工,但长约一签就是二十年三十年, 甚至还有五十年的。

    在寺里干活不用去服役。未起宁跟役工聊天, 打听出他们当年也是带产投寺, 但是因为钱太少, 寺里就没收他们当和尚,只肯收为雇奴。

    当然, 寺里肯定不会直接说嫌钱少, 就是人多了,或是慧根不够, 或是尘缘未断之类的。

    不过役工也不傻, 他们说的是:“我家没田,有田的都收了。”

    不过不用服役就行。官府抽丁,虽然是抽签的,但是这签也不能全看运气, 很容易抽到自家的,一旦被抽中,就不知道要去哪里干活了,死在外头也没办法。

    这个百姓就觉得自家没钱,抽签十有八九中签的就是他家,他是他家的男丁,到时就是他去了。

    未起宁看起来像个小少爷,百姓对这种事也理解不深,有人跟他说话请他吃点心就很开心,说了很多以后,第二天特意来给别院送了两瓮汲的山泉水。

    寺里煮大师傅的饭和茶都是要山泉水的,浅水还不行,一定要深水才行。

    未起宁对这个百姓的印象很深。

    可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解他的难题。

    “抽丁总要有的,修路什么的,一定要有人干啊。”至于会把抽丁派到别处去,那一定是某地要建大建筑了,或是修城墙,或是修官道,或是为了过船挖河泥清河床,本地的丁口不够,只能从外地要了。

    他去凤凰前关一路要过两条大河,这河泥是要年年清的,河床也要年年挖,不挖的话,明年河泥淤积,河床抬高,船吃水不够就靠不了岸,一误就是整条河段的事,沿河的所有地方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走客的,走货的,驿船……”未起宁摇头,“这个可不敢误。”

    “说来说去,这寺庙倒是救了百姓呢。”她说。

    她觉得这很合理啊。百姓怕死不对吗?很对啊,税太重交不起就不想交了,也很对啊,那怎么能怪百姓带产投寺呢?

    “你也不必担心这么多。到了那一天,将这寺庙掀了不就行了?罚不了百姓,还罚不了这屯积土地,敛财无数的寺庙吗?”她小声说。

    未起宁的眼睛都瞪大了。

    楚颜:“我说的不对?”

    未起宁:“对……”

    就是……他刚刚理解父亲说颜颜不拘一格的意思了!

    楚颜是解题的思路,他是想面面俱到的思路。所以她是破局的,他……大概是破不了局的。

    未起宁:“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楚颜点头:“确实是不好。所以如果百姓连投产避税避役的地方都没有了,那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喽~”

    家当不要,只求一条活路都不可得,那会是什么下场哦。

    未起宁听得心惊。回去自己苦思良久仍没有结果。

    未东来下棋下到一半出来苦思对策,看到儿子发愁,立刻叫来开解开解。

    听完未起宁和楚颜说了什么,未东来笑着摇头:“你们这些小孩子,成日里想得挺深。倒也不算说错,只是此事与你我无干啊。”

    未起宁:“怎么会无关呢?父亲代天牧守,我日后也会是一方父母,如果没有解法,这天下早晚是要乱起来的。”

    未东来点头:“天下不是乱的,就是平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天道。乱世有乱世的做法,盛世有盛世的活法,你在盛世都没活明白,已经想要明白在乱世该怎么做了吗?”

    未起宁愣了。

    未东来:“如今是盛世,你只需去思考盛世该如何活;等到了乱世,你再去想乱世该如何做。你我小民,非圣人,既无改天换日之能,就只能顺势而为。平时不要自寻烦恼了,你与颜儿对弈,胜负几何啊?”

    未起宁:“胜负各半。”

    未东来喃喃道:“胜负各半……胜负各半……”

    回书房去下棋了。

    未起宁叫爹一点,也觉得自己不过二十岁,就操起了天下的心,实在是自大了。

    还是妹妹通透,见识远胜于我,是我不该小瞧妹妹。

    他自我开解完毕,又跑去找楚颜了。

    “刚好寺里也玩腻了,我们找朋举去吧。”他对楚颜说。

    楚颜:“傅

    朋举是有心事找你,我跟去不好,他要面子,见我旁边就该不说了,你自己去找他吧。”

    未起宁是个妥贴的人,要出去一趟,先列了张单子,问楚颜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出去一趟正好给带回来。

    楚颜:“不开市了,你去哪里找?我没什么要用的,这里样样都有,比我在家里用的还好呢。”她又提醒他,“你既然出去,不如见一见二叔。咱们上山来也有一个月了,二叔只来过一次,可能也是不好总过来,你见一见二叔,或是写一封信送到家里,让家里也知道咱们这里都挺好的。要是能见到二叔,就问候一下二婶和茵儿莲儿。起宣起明他们,还有袁道长并他家的姐妹,这都是你的好朋友。”

    未起宁都记下来,又从寺里采买了一些经、卷、藏,又有香烛等祭物,拉了几大车下山去了。

    他先去的袁家,见到了袁祭道,拱手行礼时脱口而出:“袁道长随喜。”

    袁祭道本来一脸淡然的出来见朋友,听见这个脸就挂下来了,要恼也不是,要乐也不是,一张脸古古怪怪的,最后打了未起宁一下:“你这家伙!枉费我担心你在寺里吃不好睡不好,早整治好了铺盖要给你送过去,干脆拿去给我家的狗盖吧。”

    未起宁:“我失口了,别见怪。”

    袁祭道:“失口就是常在心里这么念我了。看你平时道学的很,竟然全是假装的。”

    未起宁:“也没有太假,只假一半。”

    两人一起笑起来。

    这么一笑,袁祭道心中的郁气就散了一些,觉得身体都轻了几分。

    袁祭道说是给未起宁准备东西了,那是真的准备了。

    他拿出两个匣子,说:“一个里面是香,一个里面是道藏。不要拿去送人,这是给你自家用的。我家有一个得道高人,是我叔叔,十几岁就修道去了,他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往常都是往宫里贡奉的。”

    未起宁珍惜地收起来,说:“我也给你带了东西,就是我家住的那间寺里的,只不过是普通的寺产,不值钱,跟你这个不能比,你就随便用用吧。我想的是这东西现在家家都用得上才带出来的。”

    袁祭道让人收下来,叹道:“可不是吗?你是不知道,现在这东西外面买都买不着,寻常人家哪里会放这么多的祭物啊,那些点着烧的香也就寻常放个一两盒的,现在可好,每天都要上香,一家里一人手里抓一把,一盒子不到两天就烧完了。你送的这些才是好东西呢,正经的好东西。”

    未起宁惊讶道:“你们家都缺,百姓不是更买不到了?”

    袁祭道被这话给惊住了,等未起宁走了之后跟袁祭微说:“我不如宁儿,他那话说的我都汗颜。是啊,我们只想到寻常百姓没吃没喝的,可是这种东西,百姓家更不会存许多了,那现在他们怎么办?一家子一天总要上一次香吧,烧什么呢?”

    袁祭微:“那当然是因为百姓用不着一天三次烧香祭拜啊。”

    袁祭道:“不用?”

    袁祭微:“寻常百姓由里长带着一天一次磕头就行了,烧也只烧里长手里那一柱香。也就咱们这等人家,钱多的没地方用,又没有正经事做,只能一天烧三次香,全家大小一块祭拜。”

    袁祭道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让人告诉宁儿去,不然我怕他会挨家挨户送香去。”

    袁祭微看他说着真要起身出去,吓得拉住他:“你还真要让人去追他啊?他在寺里啊,你要追到寺里去告诉他吗?”

    她这个哥哥傻了!

    袁祭道:“是啊——好吧我哄你的,宁儿让我跟朋举说一声,他约他见面。不过他不想登门拜访,只想朋友小聚——你不要又砸我的印!妹妹!”

    未起宁在城外等傅朋举,没等多久,就看到傅朋举骑马赶过来了。

    傅朋举这几日实在是度日如年!

    家里人人都当他要走了,他在自己屋里哭一哭都不行,姐妹们、兄弟们,没有一个愿意站在他这一边。兄弟之中还有说风凉话的,都道他要去攀高枝了,把他给气得差点没吐血!

    姐妹们与母亲、祖母一样,都只是哭,哭完就劝他说这也是应有之意,大伯父在外为皇上尽忠,没有成亲,这才没有子嗣,过继同族之子本就是应该的。

    又说某某家某某户就是如此,兄长无子,弟弟过继儿子,为兄长承继香火,这才是兄弟一家的意思。

    还有说他父母另有子孙尽孝,他也有兄弟姐妹在,不必担心父母老无所养。

    还有的说他年纪大了,不是那从襁褓中就过继的孩子,他是记得自己亲生父母的,哪怕在心里仍将父母认为父母也可以啊,只要别说出来就行。

    傅朋举只觉得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他一见到未起宁,就恨不能把这段时间的心里话都对他倒出来。

    未起宁一见到他,也是松了一大口气——看表情,应该确实是知道了,这就好,不用他亲口说了。

    两人下马到一旁聊天,刻意避开下人的耳目。

    未起宁:“我还记得,我刚回家来时,就是约你到这里见的。你还带我来这里猎鸭。”

    傅朋举垂头丧气:“只怕日后我也来不了这里猎鸭子了……”

    未起宁尴尬道:“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这段时间都没休息好?”

    傅朋举:“我都好多天没睡个好觉了……家里烦得很,娘天天叫我过去吃饭,爹也时常问我功课!”

    他不是不明白,这是爹娘想让他多记着点家里,可是明明舍不得他,为什么还要把他过继出去呢!

    大伯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严厉不严厉?可怕不可怕?会不会让他勤学苦练?

    傅朋举:“我本来觉得,你从小出去读书,袁兄家里管得严,让他吃喝都不自由,也不能尽情玩乐,只有我家,父母慈和,兄弟姐妹众多,家里还不要求我上进,容我逍遥度日……哪里想得到这样的日子也有过完的一天?”

    未起宁听到这里,重重的叹了口气,拍着傅朋举的肩:“想开点。”

    傅朋举转头问他:“宁儿,我不知道我日后会怎么样!是不是也要三更睡五更起,是不是也要如你一般离家到书院读书,经年不得回……”

    未起宁思考片刻,诚心道:“事到如今,发奋还是来得及的。你也聪明,读书也不难,想必你也能快些成就起来。”

    傅朋举摇头:“你不知道我,我从小就只会玩,长到这么大,读书的日子还没有一百天。让我现在开始努力,那是要我的命啊……可是外人总不会如父母一般宽容我的……唉……”

    未起宁:“这确实不能全怪你。父母祖辈的事,都由子孙承担,这也是没办法的。”

    傅朋举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抱住未起宁的胳膊哭:“还是你向着我!他们跟大伯父有感情,我可不认识他!我从小就没见过他……我爹说他离家三十年了,他跟大伯父相熟的时候,他也才我这个年纪。现在突然要我过继给我大伯父,我害怕啊!我不想走!”

    未起宁愣了一下:“过继?你要过继出去?”

    傅朋举哭到一半,抽噎道:“你不是知道吗……”

    两人互相看看。

    未起宁:“你要过继给傅大人?这是你家想出的办法?”

    傅朋举把眼泪擦掉:“傅大人?你认识我大伯父?”

    未起宁:“我去见我爹时,在傅大人那里叨扰过。你们家怎么这时提起过继来?”

    傅朋举:“怎么是我家提的?是我家提的?是我爹提的还是我妈提的?你怎么知道的?我听说是我大伯父那边来了个人说要过继……”

    风呼呼吹过。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未起宁:“你不想过继?”

    傅朋举:“我当然不想啊!可现在是非去不可了,我家里都让我去。你见过我大伯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凶不凶?严不严格?”

    未起宁:“傅大人颇有官威,待我倒是极好。待你想必也会极好的。你家里的事,他应该不会怪到你头上。”

    傅朋举茫然:“我家里什么事?等一等,你刚才都在说什么?”

    傅朋举不是傻子,把刚才未起宁的话转过来再想一遍,再三思考,再三回味……

    傅朋举:“宁儿,你要是知道什么,不该瞒我!”

    未起宁为难地说:“我本来就想告诉你,只是一回来就有许多事,到了寺里也见不到人。现在你家又想让你过继……我要是告诉你了,恐怕你瞒不住人,回家受父母埋怨是小,要是被傅大人看出来你有怨气就是害了你了。”

    傅朋举把脸上的眼泪都擦干净,说:“宁儿,你放心告诉我,我肯定不卖了你!你也不用担心我瞒不了人,我这段时间谁都不搭理,家里人也懒得搭理我,要不是今天袁祭道送信给我说是你找我,我连他都懒得见。”

    未起宁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遍。

    傅朋举的眼就瞪起来了,脸也变红了,跟着变白了,最后又变红了,红得紫胀。

    未起宁像是自己的事发了,低头不敢看傅朋举,只盯着自己的脚说:“我想着……这件事,你应该是不知道的,家里也肯定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傅大人……当年的事应该就是家事,傅大人也没有说要怪罪谁的样子。就是,你要是见了傅大人,也该认认真真的向傅大人赔个礼。纵使是一家人,是非对错,也该有个定论。”

    傅朋举的脑袋都要炸开了,他茫然,他无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家里愿意让他过继了。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知道了。

    未起宁看他这样,反而不敢把他放走,亲自扶他上马,小心翼翼的送回傅家,不过站在傅家门外,未起宁说:“我就不进去了,朋举,你要是怪我,我也不怪你。你要是不怪我,

    我就等你给我送信。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千万不要自苦!”

    傅朋举转头看未起宁,他眼中的世界,从今天下午起,从此再也不一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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