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错撩门阀公子后 > 第 26 章 被迫
    时至今日,她还能想起谢三郎靠过来,气息擦过她的耳尖,略热、微痒,又带来些奇异的悸动。

    可他说出的话总让罗纨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理解错了。

    同时逃避的心理使她不愿细究更不愿回想。

    直到这张琴重新出现在眼前,带来了郎君的警告不言而喻。

    他不是可以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存在。

    建康之行,罗纨之前途渺茫。

    但无论她如何忧虑,罗家按计划出发,前往建康。

    那将会是一次漫长的旅途,罗纨之必须打起精神。

    然罗家主求神拜佛算来的好日子并未给他们带来好运。

    在离开戈阳往东行三日,车队就遇到了一次胡骑的劫掠,拉开了这趟危机四伏旅途的序幕。

    胡骑的先锋从两边的林子冲出,把队伍断成了好几截,侍卫、奴仆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女眷们纷纷尖叫逃窜。

    眼看就要被敌人当做肥羊宰了,一列路过的游侠及时施以援手,手起刀落、抛洒鲜血,很快就以高超的刀法把为数不多的胡骑杀了个精光。

    腥臭的浓血洒了一地,伴随着一些残尸断肢令人作呕。

    罗家主手脚哆嗦跨过血污去道谢,说尽好话才把这群本领高强的游侠们留下,跟他们一道上路。

    罗纨之安慰了月娘、映柳几句,就戴上幕篱下车到周围看了看情况。

    她有个习惯,越在陌生的地方越不喜欢稀里糊涂的,搞清楚眼下的状况好让她考虑往后的路程里要怎样才能保护好自己、月娘还有映柳一路平安。

    虽然罗家主眼下还看重她,不过罗纨之却不敢指望他。

    这次胡骑突袭,因为游侠来得及时,车队损失并不大。

    就几人磕了腿,碰了头,也不是什么大伤,唯独皇甫倓得伤重一些。

    他的牛车受惊翻车,滚出来后手臂就被胡刀砍了下,深可见骨,若非恰好有一名褚姓游侠客掷刀正中那行凶胡兵的后背心,只怕下一瞬他的脑袋就要被削了下来。

    罗纨之看见罗唯珊正在他身边殷勤照料,脚一抬就走开了。

    出发前她收到了齐娴的书信,信中告知她皇甫倓的不辞而别令她茶饭不思,很是担心。

    这不巧了吗?

    人主动投了罗家的队,想要罗家一起绑上他的贼船,何其可恶。

    罗纨之及时回了一封信,把皇甫倓的身份、去向一五一十告诉齐娴,并另外塞了一封信让她转给齐赫。

    齐赫是个好哥哥,应该会劝住齐娴。

    皇甫倓不会是好郎婿,最好就不要再有来往。

    罗纨之去看了那些游侠,打听一圈,得知他们刚护送一位名士去荆州,回来的途中恰好遇上他们,这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说得有鼻子有眼,毫无破绽。

    倘若与这些仗义的游侠一路,他们的安全能得到更大的保障,罗纨之也是赞同

    的。

    “胡骑是冲着我来的。”一道声音被风递来。

    罗纨之回头,皇甫倓顶着一张青白似鬼的脸站在她身后,显目的眉眼就像是浓墨在煞白的纸上画出了两团墨迹,对比惊人,林间的风将他的袖口吹得飞扬,他形销骨立的身子居然还能屹立不倒。

    罗纨之略一抿唇,没吭声。

    但皇甫倓好似已经看穿她的心思,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牙,阴恻恻道:“我命好,死不了。”

    “他们为何要追杀你?”罗纨之对他提不起半分好感,但是他特意过来明显是想和人分享一些秘密。

    果不其然,皇甫倓长叹了声,扬起唇角:“我啊,刺杀了我母亲的情夫,那人位高权重,我便只有跑到建康才能有活路。”

    他一张口,罗纨之后背就发寒。

    他惹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相信单单靠罗家这些人就可以护他平安?

    这不是摆明要找他们做垫背。

    为了自己的安全,罗家人是无论如何都会拼死搏斗,但到头来死,都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事流血。

    “那些游侠有问题吗?”皇甫倓在旁若无事地问她。

    罗纨之冷着脸摇头。

    皇甫倓突然又笑,仿佛变得和蔼可亲,问她道:“大晋皇权被门阀挟持,由北转往南,我在北地就听过,如今天下二分,一分姓皇甫,另一分姓谢,你说有趣不有趣?”

    罗纨之听出他的暗示,目光不由再次瞟到那几个游侠身上。

    姓谢?

    建康,乌衣巷。

    谢氏府邸的西后院里蝉声渐噪。

    慵懒倚坐在银杏树阴下、手抱白猫的美妇人看见远远而来的郎君,最后揉了揉猫脑袋,把它交给身后的仆妇。

    “母亲。”谢九郎脚步渐缓,虽对着美妇人请安,但是余光一直没有离开抱着猫站在萧氏身后的常媪。

    萧氏朝后摆了摆手,示意常媪将猫儿抱远些。

    “都这么大了还怕这圆毛畜生。”

    谢九郎见状才松了脸色,躬身行礼笑道:“这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

    萧氏拿起婢女托在盘中的湿帛,挨个擦拭手指,“当初大伯父送你们每人一只猫儿,不承想把你们几个全给挠哭了。”

    “是啊,只有我兄长不怕……”谢九郎坐到萧氏旁边的矮凳上,回想被如影猫爪笼罩的阴影,如今还心有余悸。

    “他哪里是不怕。”萧氏露出些笑容。

    “兄长也怕?”谢九郎奇了。

    “他只是在你们面前装作不怕罢了。”

    “那兄长他掉眼泪了吗?”谢九郎这下可睁大了眼睛,就盼望着能听到一两句谢三郎的糗事。

    萧氏还是要给长子一点面子,含笑道:“他怕归怕,却也不怕。”

    谢九郎面露不解。

    “知其难,不畏难,万难皆可克。”萧氏呷了口茶,意味深长。

    有的人喜欢驯烈马(),有的人喜欢降雄鹰。

    这世上总有想要逆流而上搏击长空的叛逆者()[(),他们野心勃勃,从不畏惧困难。

    谢九郎顿时受教,“所以三兄才把猫都养在自己院子里。”

    他至今还怵于这些利爪小兽,但是谢三郎却已经能把它们抱在膝上顺毛,这便是他们兄弟两不同的地方。

    越是难事,他越是得趣。

    谢九郎脸上不由浮出笑容。

    “你笑什么?”萧氏挑起眼,看出幼子心里想着事。

    谢九郎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有些试探兼告密的心态,开口道:“母亲不知,三兄这次出门一趟找到新的“猫”了。”

    萧氏眉不动眼波静,“我知道。”

    “您知道?!”

    “他请安时问我,我不允你父亲纳妾,是不是因为爱极了他,不愿与人共享夫郎。”

    “……”谢九郎从来都很佩服三郎,但是这一刻尤为佩服。

    明知道母亲多智而近妖,还敢亲自来试问。

    也没法,谁要三郎平素身边没有半个亲近的女子,遇到与女郎有关系且又想不通的事情,唯有来问母亲了。

    谢九郎是知道他的“烦恼”所在,自从安城一别,他再提罗九娘,三兄总是爱搭不理,但是那双眼却分明蕴着暗火。

    他还不曾见过三兄对谁这么耿耿于怀,那罗娘子确实有几分本事。

    谢九郎心里正感慨,就听见萧氏紧接着问:

    “他是不是有看上的女郎,只是对方身份不够,做不了他的妻?”

    谢九郎登时给惊出一身冷汗,一下就给诈出话来,“……母亲什么都猜到了,居然还这样平静?”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没有供人攻讦的弱点,我还担心他。”

    萧氏出身兰陵萧氏,自幼才敏多览,惠心天悟,对复杂而多变的局势也有超乎寻常的洞察力,更何况是一门家事,亲子的心事。

    谢昀被谢氏看中,是下一任的谢家族长,无论内外都对他格外关注,然而他异乎寻常的经国才略、固若金汤的稳重从容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比起其他,贪恋一个低微女郎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那女郎若没有些特别之处,又怎会让他看重?

    萧氏静静眺望院墙的乌瓦,几只雀鸟在上面跳跃,毫无人世间的烦恼,自由自在。

    好一会,萧氏才才回眸看小儿,温柔问:“他这次又出门,是要去接那女郎吗?”

    谢九郎还想给兄长留点脸,就听萧氏直接道:“等人到了,过段时间叫来我看看。”

    谢九郎只得领命,正要去找谢三郎说,可刚到扶光院就得知谢三郎已经领着一支部曲,骑快马离开了乌衣巷。

    罗家南下的这一路艰难险阻,不堪回首。

    不但有胡骑偷袭还有流匪难民,罗家主终于体会到了戈阳丞周大人当初割肉换命的心情。

    ()这一路丢的丢、舍的舍,本就不富足的罗家就瘦了一大圈。

    罗纨之还听见罗唯珊在前头哭:“阿父怎的就把装着我的红玉珊瑚簪子、翡翠宝叶步摇、珍珠流苏钗的匣子丢了,怎么不干脆把那车书简丢了?!”

    “家主就是把钱帛都丢了,也决计不会丢这一车书。”月娘听了,淡声评一句。

    罗纨之点头。

    在这个时候书是清名,若不想背负“庸俗、市侩”等不好的名声,许多人即便穷困潦倒也不会卖掉家中的藏书,罗家主还要做官,更要注重自己的声名。

    好在从扬州转南行,加上多走淮河水路,胡骑的身影就少了。

    繁华的地界更不见流民的踪迹,重兵把持着防线,不会让那些衣衫褴褛的贱民进来污了贵人的太平盛世。

    罗家这一路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个个若惊弓之鸟、面如菜色,若非有过所在手,官令只怕也要叫人为难好一阵才肯放行。

    到了安全地界,所有人都露出轻松神色。

    游侠们仁义尽致,拱手告别,罗家主为了好名声还要忍痛奉上金一百两给他们当做佣金,对方也不客气尽数笑纳。

    罗纨之知道皇甫倓是个祸患之后,没少暗暗观察他。

    在众人劫后余生、庆幸欢快的时候他依然凝着浓眉,就仿佛还有什么坏事在前头候着他。

    罗纨之没敢大意,找到罗二郎说出自己的担忧。

    罗二郎也是谨慎之人,罗纨之一提,他便做主去敲打府里的侍卫,没有到建康城前都不可掉以轻心。

    但经过两个月的跋涉,铁打的人也累得够呛,不知是不是阳奉阴违松了戒备,就在离建康城不足十里的地方,罗家车队再次遇到了伏击。

    而这一次攻击他们的是晋人。

    罗纨之立刻意识到,不但胡人想要杀皇甫倓泄愤,建康城里也有人不想他活着出现!

    皇甫倓早知道会如此,也难怪他没有提前和建康联系。

    要不然以他尊贵的皇子身份,于情于理建康也会派出人迎接!

    他害怕来接他的人里面多的是要杀他的人,如此防不胜防,故而才另辟蹊径搭上他们罗家的队,想要隐名埋姓地回到建康。

    大晋的杀手比北胡的弯刀更要阴险诡谲。

    罗家作为垫背的好处出现,短短时间里已经有数人倒进血泊中,同行客尖声惊逃,罗纨之左手拉住月娘,右手扯着映柳,在奔跑的人群当中求生。

    皇甫倓的踪迹在混乱中反而不容易被发现。

    或许杀手们也是抱着宁可全杀也不可放过的心态,在人群中大开杀戒。

    他们并不知道皇甫倓长什么样。

    叫骂声、哭喊声、粗重犹如野兽狂吼的杀戮声交织在一起,鲜血蜿蜒如河,在夯实的干泥地上肆意扩长,转眼就凝出许多张狰狞的赤红色蛛网。

    罗纨之心惊肉跳,但只要刀还没有挥到眼前,她就不可能自己先放弃,她必须拉着月娘和映

    柳逃。

    轰轰轰——

    晴天朗日响起了雷霆声,但见远处成百上千的黑点在地平线上跳跃。

    是骑兵群。

    无论是杀人的、逃命的,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被那响动惊住,停下手中的动作。

    有人来了,是敌是友?

    咻咻咻——

    然不等任何人看清他们的身影,第一轮箭雨如蝗虫飞至。

    刺客们为了更好区分敌我,系了红巾在腰上,此刻那些红巾就成了他们夺命的靶子。

    其中一刺客急中生智,大喊一声:“摘红巾!”

    但说也晚了,因为快马已经奔到了他的身后,雪亮的刀如月影扫过,站得直挺的头目还做着挥手动作,脑袋却已经骨碌碌滚出七八步外去,哐当一下撞到了路边的石碑上,血浆迸射。

    霎时局面大转。

    先前为刀俎的刺客转眼就沦为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骑兵冲奔,快刀如收割麦草,刀落血飞,凶悍无比。

    罗纨之眼眶发热,瞬间脚软瘫坐在地上。

    月娘抱住哭成一团的映柳,急急喘着气,这一路上饶是多次遇险,可没有哪一次有今日这么危急。

    都是“自己人”啊,杀起来比胡骑还要心狠手辣。

    倘若这些救兵迟来一步,她们早晚要成为刀下冤魂。

    赶来的骑手握着血淋淋的刀把他们连同刺客都围在里面。

    刺客们成了瓮中鳖,反而激起困兽之斗,挥着武器喊:“逃不了,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阿娘!阿娘!——”一个和母亲走散的小娘子跌在地上尖声哭泣,十几步外的刺客发现了她,正提刀往她的方向走来。

    小娘子察觉对方的意图,吓得尖叫,爬又爬不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后挪,“不要、不要!阿父救我!阿父救我!”

    罗纨之就知道这一家人,家主是个满脸横肉、庸俗市侩的商人,不喜欢大娘子生的女儿,只对与小妾生下的儿子视若珍宝,刚刚他抱起十岁的儿子就跑,对更年幼的女童弃之不理。

    她的阿父不会救她,只会舍她。

    罗纨之看见远处的救兵正在一路杀来,预计很快就能到这里了,她忽然生出股勇气,突然就从地上爬了起来,飞快跑到小女童的身边把她抱起来就逃,只是女童比她想象中沉,她脚步凌乱。

    “女郎!”映柳惊叫。

    罗纨之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自后背刮起的风,像是刀用力劈来,寒冷的杀气直冲她的后颈,激起一片寒栗。

    刺啦一声,布帛裂声。

    罗纨之感知刀锋劈来的风向,往侧面翻躲,身子僵扑在地上,抱住女童紧闭上双眼,只等待痛意袭来。

    但许久,毫无疼痛,直到小腿被什么液体洇湿,粘稠而微热的怪异令她猛地一抽腿,回过头。

    她与刺客之间多了一位身着窄袖束腰胡服,长腿蹬着深皮靴的郎君,他一手挽弓弦缠住杀手,一手握住刺来的刀尖

    殷红的血珠沿着倾斜的刀身,一颗紧接着一颗滚落。

    逆着光,依稀可以辨出郎君的眉目脸型,熟悉又深刻。

    罗纨之双眸顷刻盈上薄泪,小声哽咽:“九郎?”

    杀手弓弦大力勒住了脖颈,居然就在这样的状况下咽了气,郎君把手里是残弓和被勒死的人一松,磅得砸出一阵灰来。

    他这才回过眸,缓缓问:“你喊我什么?”

    罗纨之看见他杀人的利索,正发着愣,突地意识到她喊错了,只怪她从前喊九郎习惯了。

    “……谢三郎。”她的声音紧绷,如临大敌。

    谢昀却笑了起来,“怕我?”

    猝不及防见到只想避开的人,罗纨之心里不怕就怪了。

    可是,谢三郎救了她不假,她不能不感恩。

    “郎君的伤……”

    “郎君!”数名谢家部曲赶来,面色凝重地单膝跪下。

    而谢三郎孑然而立,高贵的身份毕显。

    罗纨之合上唇,怔怔看着他。

    单单谢三郎一人就有这么多部曲徒附,果然贵比王侯,与她就是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他能主宰自己的、别人的生死。

    而她只是案板上离水待戮的一尾鱼。

    罗家主快步挪来,也看清谢昀的脸,膝盖险些软倒,还是左右的侍从眼疾手快把他扶稳了。

    “你、你……”

    不是说是骗子吗?!

    数月前,他们尚在戈阳城,刘太守信誓旦旦把他们一伙人叫到面前,告知他们那谢九郎真实身份是个诡诈小人,专门来戈阳行骗。还叫他们出人出力,跟着一起去抓骗子,说是事成后重重有赏。

    但罗家主在筹备去建康的大事,需要保存实力,绞尽脑汁才推辞了。

    后来听人说起,刘太守他们扑了个空,别说人影就是根毛都没捞着,反而被流匪擒住,落了个重伤……

    不过,这“骗子”怎的比他们还早到建康!

    “罗家主数月不见,憔悴了许多。”谢昀用素巾按住伤口,回头看他。

    罗家主推开左右相扶的侍从,快步走上前,看了眼地上的罗纨之又仔细盯住谢昀打量,小心翼翼开口:“郎君您是……”

    旁边谢家的部曲朗声作答:“我家郎君是陈郡谢氏三郎!”

    那声音传到四周,人群里中呼声一片。

    “三郎?谢家三郎!”

    “是谢公口里惊才绝、美姿仪的谢三郎?!”

    罗纨之抱着犹在啜泣发抖的女童,埋下头。

    罗家主倒抽了一大口气,心里痛骂刘太守这蠢狗害人不浅,险些要被他坑惨!

    这谢家郎如此样貌风度,怎么就成了他口里的骗子,活该摔得半身不遂!

    在片刻的诧愕之后,罗家主马上激动十足地喊道:“谢三郎!是谢三郎救了我们!”

    人群里立刻有声音呼应,齐齐喊:“谢三郎

    救了我们!”

    不久前还以为死到临头的人们马上就生龙活虎,又哭又笑,大家都在为劫后余生而欢庆,谁也没有空闲计较那些刺客是为何而来。

    “我的儿啊!”丢了孩子的母亲跌跌撞撞跑过来,把罗纨之手里的女童抢到怀里,对着罗纨之语无伦次地哭道:“孩子没死,谢谢救命女郎!谢谢女郎!”

    罗纨之回过神,朝这个险些心碎的母亲摇摇头,不远处站着抱男孩的家主正皱眉看着自己的孩子与妻子,那神情像是在看什么合该丢掉的肮脏东西。

    映柳与月娘来到罗纨之身边,将她扶起。

    至于旁边的罗家主眼里只有谢三郎,哪还有余心关心其他。

    罗纨之暗暗自嘲。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出生不好,阿父才不看重她,但有些孩子也是嫡出,可依然不被重视和喜爱。

    追根究底还是在于爱与不爱、利与不利上头啊。

    她黯然惆怅,一转眸,不经意撞进谢三郎的视线。

    谢三郎眼眸深邃,正静静观察她。

    时隔半年,这女郎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个头稍稍高了一些……

    罗纨之哪知他在看什么,被他眼神盯得毛骨悚然,正要开口,“多谢……”

    罗家主已经亢奋地拱起手,道:“三郎,您又救了小女一次,这真是天大的缘分!”

    谁能说这不是谢三郎和他们罗家的缘分,此刻的他更加庆幸自己没有随刘太守胡闹。

    他喜上眉梢,扭头比划旁边的罗纨之,“您看这不……”

    “阿父!”罗纨之不得不叫住他。

    以她对罗家主的了解,他只怕是想趁热打铁,又说出要送她做妾的话。

    罗家主被她一打岔,错失良机。

    谢三郎了然地暼了眼罗纨之,这女郎还是把他视为蛇蝎,避之不及。

    他迈脚越过罗家主身侧,迎向后面上来的人。

    “成海王。”

    皇四子皇甫倓虽然一直身在北胡,但先皇在临死前还是记起了他,匆匆给他封了王,赏了块不大的封地,算是对这个多年不闻不问的血脉一点补偿。

    “还要谢过谢三郎出手相助,再晚些我们可是要一死百了了。”皇甫倓勾了勾唇,眼中冷淡。

    不管对方瞧出什么,谢昀一概无视,依然温文尔雅地笑道:

    “成海王身份尊贵,日后还是要小心谨慎为好,万望珍重。”

    皇甫倓捂着嘴又咳了起来。

    病去如抽丝,他这半年来就没有一日能够安心养病,故而这病体一直拖着,未曾痊愈。

    “劳谢三郎费心了。”

    谢昀微笑:“此地脏乱,还是早些回城吧,陛下得知成海王归朝,也是相当期盼。”

    罗纨之看见两位郎君相对而立,一如松间月,光映照人,一如林间风,寒肃冷冽,世家郎与皇族子竟有绝对压倒之势,隐隐心惊。

    也难怪皇甫倓会说出这天下一

    分姓谢的话来。

    但听两人交谈,谢三郎是来接皇甫倓无疑。

    总之不是来找她麻烦就是万幸,罗纨之松了口气。

    原地收拾,清点伤残花了大半时辰,在谢家骑兵护卫下,他们终于平安抵达目的地——建康。

    建康城是大晋都城。

    东有燕雀湖、北靠鸡笼山,坐山面水,有龙盘虎踞之势,是绝佳的风水宝地。

    绵延无尽的厚重外郭进入眼帘,众人缄默无声,对着这座庇护大晋王朝的新都城肃然起敬。

    谢家的骑队在前,整个车队数百人安然有序地接受查验而后进城。

    进城后,谢家部曲小股小股往两边分散,渐渐变成罗家车队在前,谢家人在后,成海王皇甫倓没有等来迎接他的特使,紧抿唇瓣,端坐在牛车里,一言不发。

    杀手都收到了风声,没道理其他人不知道。

    迎接他的唯有令人心烦的南潮风。

    从西篱门往东,穿过御道便可以直达城东青溪河畔。

    本地的士族以及王公贵族多半住于此地,以罗家的地位还不够格在这里新辟住所,他们只是顺道往同方向的作里,在那里罗家主已经派遣管事为一家人巨资置办了一处宅子。

    早已经累得两眼昏花的罗家人只盼望早点赶回落脚地歇息,个个已无精打采,形同行尸走肉。

    噼啪——

    一声巨响,有鞭子往空劈了一声。

    “没长眼睛的刁奴,竟不给我们王爷让路!”

    车队前方骤停,后面紧随的犊车连环相撞,健牛痛哞,罗纨之与月娘等人也在车厢里跌作一团。

    罗家主揉着脑门,撩帘而下,不明所以地看着来势汹汹的一行人。

    “敢问……”

    “你是什么东西,敢问我们王爷?”对方有恃无恐,鼻孔朝天,拿鞭子指住罗家一位哆哆嗦嗦的老奴,“他,刚才牵着犊车,冲撞了常康王的殿前犬!”

    说罢手腕一转,鞭子斜指地上四脚而立的黑毛狗,那狗也凶得狠,虽然脖子还拴有锁链,但龇牙咧嘴,目露凶光,身子奋力往前窜,吠上一声,能将人惊退几步。

    不过是只狗!

    罗家主面色不豫,可对方打着“常康王”的名号,让他不得不敬小慎微地躬着身,“是我们的不是,还请王爷恕罪,我们这就让路绕行!”

    “慢!——”矮小的导向卤簿阻止罗家主,朝后挥了挥手,上来两名健壮的侍从,他们一左一右把罗家老仆像是抓小鸡一样提了过来。

    “这是?”罗家主有些慌。

    罗家众人也纷纷探目,不知所措。

    侍从擒住老仆,唰得一下就拔出刀来,不等任何人反应,刀“呲”得声就从他的后背穿胸而出。

    “家、家主……”跟随罗家主二十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心口又凉又痛,他低头看上一眼,吓得血口大张,直张到唇口能打开的极限,仿佛是有什么巨物撑破了

    他的喉管口腔,喷薄欲出。

    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下一双圆瞪的眼睛惊骇地看着罗家主。

    罗家主也张口说不出话。

    下一刻,侍从抽出刀,伸脚一踢,把老仆踹扑到罗家主跟前。

    罗家主登时吓得往后一躲,脸色煞白。

    刺客杀人不讲道理,贵族杀人亦没有道理!

    路过的百姓鸦雀无声地看他们当街杀人,麻木的神情告知了远道而来的罗家人,这不是怪事、奇事,而是常事。

    黑犬吠叫不止,侍从剁下老仆的一手扔给它,它叼着血淋漓的手掌,尾巴摇得打转,宛若得到的战利品正高兴。

    罗唯珊刚好看见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

    “得了,远道是客,不必太过。”

    等老仆血流满地、恶犬啃骨正香,后方那辆从出现就格外招人眼的云母犊车钻出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宽袍阔带、头戴平巾帻,身无华饰但没有人敢小觑了他。

    这便是风头正盛,最有望成为皇太弟继承皇位的成康王殿下。

    罗家主勉强稳了稳心神,上前拜见,主动报了身份官职,惹得对方掀唇一笑。

    “去年刚杀了一批尸位素餐的,金部曹缺人得很,不想千里迢迢从豫州调来,罗大人有能耐啊。”

    罗家主冷汗涔涔,“王爷谬赞,下官才疏博浅,都是诸位大人赏识……”

    常康王皇甫伋冷嗤声,把目光投往后面:“罗大人才智尚不好评判,但这巴结人的本事令人拍马难及。”

    他意有所指。

    “所以,六弟是来迎接我的?”皇甫倓这一路又是伤又是病,气色极差,可是他那张极其肖像先皇的脸还是让皇甫伋的如临大敌。

    罗家主躬身退到后头,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是受了池鱼之殃。

    常康王莫名的敌意哪是冲着他一个末品小官而来,而是未知的竞争对手啊!

    罗纨之从车帘往外看,颦眉难展。

    建康,这就是贵族多如狗的建康城。

    他们几十口人的罗家就像是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落进湍流的江河水里,将再也无法掌舵自己的沉浮与方向,何其可悲。

    两位王爷剑拔弩张,这时笔直的御道上涌来大批卫士、另有五牛旗仪仗彩旗飘扬,自卫士后方还高竖玳瑁长柄锦边五明扇,彰显着来人至尊的身份。

    大晋的皇帝亲临了。

    罗家主转头吩咐,率先朝着尘飞土扬的方向跪了下去。

    路边看热闹的百姓、罗家女眷、仆从护卫皆下车、下马跪在地上,迎接皇帝。

    一道轻柔饱满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两位弟弟这是做什么呀!”

    罗纨之在人群后稍抬起眼睛,就见到一年约三十上下,头戴银白色纱帽、穿亮橙间白围裲裆、白色裤褶的男子,活像个球从皇帝的金根车上“滚”了下来。

    在士林都崇尚林下之风、风雅志气,当朝的皇帝居然能把自己吃

    成一个胖子,还是很令人吃惊的。

    此刻他圆润的脸上露出惊喜,憨态质朴,费劲地弯腰扶起皇甫倓,两眼含泪:“四弟可算是回来了!”

    皇甫倓面色一改先前的冷淡,也微微哽咽:“劳陛下记挂,臣弟终于得见圣颜。”

    皇甫伋在旁边冷哼了声。

    皇帝飞快瞥了眼他的神色,竟缩了下脑袋,好像对他有些畏惧。

    他小声凑近皇甫倓问:“这一路可还安好?”

    皇甫倓如实以告:“千难万苦。”

    皇帝惆怅地叹了口气。

    “不过,臣弟得谢三郎与罗家相助,终于平安抵达建康。”皇甫倓不忘提携两位“盟友”。

    “咦,三郎也在此?”皇帝惊喜,张目去寻。

    罗纨之余光看见几道人影从旁经过,谢三郎换了一身广袖长裳,飘逸如仙。

    适才他没有出现,应是去包扎伤口和更换衣服了。

    “昀不过恰巧遇上,倒是罗大人费了不少心力。”

    皇帝问起来:“罗大人,哪个罗大人?”

    罗家主马上膝行上前,叩首道:“小人戈阳罗氏敬文,得度支尚书举荐,任金部都令史。”

    “哦!”皇帝恍然领悟,“你就是那姓罗的……”

    罗家主受宠若惊,他何德何能叫皇帝对他留有印象,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皇帝忽然就转头对谢三郎道:“三郎,我可是听说这罗家有一女,行九,靡颜腻理且又适摽梅之年,许你为妾也好免你夜半空虚啊……”

    罗纨之在后面听到皇帝的声音清晰传来,如遭雷击。

    她以为谢三郎答应了她便可安枕无忧,谁能料到堂堂皇帝居然也会插手他妻妾一事。

    不过罗纨之并不知道,皇帝是无法插手高门士族联姻娶妻,他也就只能送一送美妾,且大部分人都不会因为这等小事拒绝皇帝的美意。

    在场人无不愕然,唯有罗家主心中雀跃,激动得身子都微颤。

    这便是那位谢家人所说得“保准能行”,是啊,都由皇帝开口了,谢三郎应当是不会拒绝。

    但听那边谢昀温声道:“多谢陛下美意,昀尚在父丧之期,不好迎美。”

    其实三年孝期已经差不多了,谢家近来在为谢昀重新出任一事上活跃,可见拿孝期说项不过是在婉拒皇帝。

    罗家主当头泼了一头的冷水,大失所望。

    皇帝不肯死心:“怎么,你不喜欢?我可是听说这女郎生得貌美……那谁,罗九娘起来让朕看看!”

    罗纨之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四肢失温变得僵硬无比,她低着脑袋,一动不动。

    四周罗家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罗唯珊甚至嗤了声,在笑她被谢三郎当场拒绝,沦为笑柄。

    可罗纨之哪会介意这个,她本就不想拔尖冒头,不想惹人注意,单是被谢三郎拒绝又被皇帝关注,怎么看也不会是件好事。

    “九娘……”罗二郎在前面一些的位置

    跪着,回过头,担忧地轻唤她。

    罗纨之醒过神,她现在已经在风口浪尖,若不听话,就怕那些权贵马上会眼睛眨也不眨地杀她喂狗。

    她缓缓直起上身,在一干矮跪的人群里显眼。

    雪颊染淡脂,鸦睫掩莹眸,琼鼻小巧,樱唇娇艳,暖阳光下,犹如一颗颤巍巍坠在花瓣上的露珠,脆弱惹人怜。

    偏她又跪得很直,好像掐着一截细腰,挺而秀放的幽兰,风韵清雅,美而坚韧。

    坚韧与脆弱就好像壳与肉,掐开看似坚硬带刺的外壳,里面却是柔软易咽的嫩肉,更令人心痒难耐。

    皇帝失态地大咽了口唾沫,心口怦怦跳。

    旁边的常康王皇甫伋也目不转睛盯着。

    皇甫倓看见两人失态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

    “谢三郎这……”

    皇帝实在想拉住谢三郎的衣襟晃一晃,这绝色你都不要,他想要还不敢要呢!

    “陛下也勿要戏耍罗娘子,他们护送成海王有功,已疲惫倦怠,陛下当恩泽仁厚,让他们回去安顿歇息,昀还有事,也不能久留。”谢昀温和的语气里意味深长。

    皇帝犹豫起来,“三郎说的极是……”压根不敢强压着谢三郎接受。

    皇甫倓恰时开口,笑道:“谢三郎真是心慈面善,怎么说也是为了罗娘子挨过一刀的人,却分毫不取、一味付出,如何不叫人动容。”

    皇帝吃惊:“什么,三郎居然受伤了?”

    “一点小伤。”

    四周嗡嗡的声音都在议论,罗纨之把头压得更低了。

    谢昀朝皇帝颔首示意,也不管两边的王爷,径自转身,谢家的马车就靠在旁边等待主人。

    皇帝看见他不给面子要走也不敢说拦,颇有些无奈。

    他可是谢家郎。

    皇甫倓瞥了眼失落的皇帝,忽而凑过去说了一句话。

    皇帝怂下的虫眉离开抬起,两眼一亮,立刻恢复满脸笑容,连连抚掌,叠声道:“好好好!”又扬起声对已经上了马车的谢昀道:“三郎!不如这样,朕把这罗九娘赐你当个贴身婢女,你为她受了伤,知恩图报,这罗九娘理应照顾你养伤!这也不算坏了规矩嘛!”

    皇帝身子圆胖,声音洪亮,犹如拢在了一口钟里,回音不断用力撞击着罗纨之的耳膜。

    罗纨之脑子全是嗡嗡的回响。

    荒唐!荒谬!

    她好歹出生世族,父亲尚在,身份清白,断没有无端端予人为奴的道理。

    罗家主也怔愣当场,冷汗顺着背脊直流而下,还以为是自己或罗纨之犯了皇帝什么禁忌,被折辱处罚,转瞬间脑子里就过了数百个下场惨烈的画面,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罗家父女都不知道,这个皇帝向来胡闹惯了。

    国事不上心,玩乐是一流,尤其钟爱歌舞,上一回还嚷着要跟几个乐伎结拜兄妹,让人啼笑皆非。

    所以他在建康干什么出格的事都不足为奇,只要

    不严重,旁边的人就睁眼闭眼由他。

    谢昀挑开帘子,脸上浅笑未消,眸光直直射来。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皇帝都虎躯一震,心里那点拿捏住谢家郎的快乐又化作了不安的忐忑。

    皇甫倓提醒道:“陛下,不若问问罗家主意见呢。”

    皇帝及时把目光收回到罗家主身上。

    罗家主忐忑不安,想求饶,但是张唇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虽然只是一个八品小官,可也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经营一番,将来能出将拜相,位极人臣。

    可现实却先给了他一记冰冷的耳光。

    皇帝重鼓勇气,道:“罗大人可是怪朕胡闹了?你女儿虽然做了谢家奴,但是朕可以给你提官啊,这样,都令史太小,你去起部曹当个尚书郎吧!”

    尚书郎?

    罗家主仅仅花了两息时间发愣,随后欣喜若狂地俯身谢恩。

    “多谢陛下!”

    尚书郎比都令史高出两品!

    他不费吹灰之力!

    罗家主转眼就把罗纨之抛到了脑后,什么为妾做奴的,对他而言都一样嘛!

    罗纨之闭上眼,自知在罗家主心里她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又怎么会为了她触怒皇帝。

    他不会救她,只会舍她。

    权势压人,罗纨之仿佛已经被冰冷的刀穿过了胸膛,滚烫的血从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出,她的身体因此失去了原本的温度。

    旁边的皇甫伋瞧出皇帝是玩心起了,这罗九娘没有退路,要不谢三郎收下她,要不……他扯唇一笑,抬脚走出一步。

    “陛下……”

    皇帝奇怪看他,“六弟做什么?”

    罗纨之想到刚刚不经意对上他灼热视线,忽然就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浑身战栗。

    “罗九娘。”

    谢昀的声音犹如天籁,罗纨之转过盛满眼泪的双眸,随着眼睫眨动,眼波像是被撞碎的涟漪。

    她是惊弓鸟、涸池鱼,是一触就要碎掉的霜花。

    谢昀倚在车壁,手抬起垂帘,隔着人群看她,温声道:“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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