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在市中心一家有名的巴斯克餐厅吃的,托哈维尔领班朋友的福临时弄到位子,还带上了振振有词宣称“今天是最后一天在马德里,必须要尝尝本土特色菜”的凯撒和内斯。

    南欧的晚餐时间本来就开始得晚,吃完饭在分岔路口挥别,天色已经黑尽了。

    罗薇薇多少有点懊恼,事到如今,一个约会的高潮,最美丽的晚上——但这已经很不像一个约会了。

    “都怪洛基。”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远方传来悠荡的钟声,穿云破雾,划过城市上空,是阿托查火车站那口古老的大钟,九点钟刚过。

    “你知道吗,哈维尔从前告诉过我,在马德里,听到钟声的恋人无论在做什么,都要立刻停下来接吻。”

    糸师冴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罗薇薇继续,努力把话题扭转回到约会的轨道,“我刚来的时候,觉得这真是一座浪漫的城市。”

    她问糸师冴:“日本人习惯在公共场合亲吻吗?”

    他摇摇头:“不会。”

    “我以前也没见过”,罗薇薇说,“我第一次到l广场玩时,回家搭乘的正是周日晚上的末班车,那座100年前就存在的古老站台上堆满了告别的情侣。我看到一位中年的眼镜先生,把他穿风衣的金发女友抱起来,在空中轻轻转了一圈,然后亲吻她的额头、脸颊和嘴唇,周围拥挤着排队的人潮响起掌声,不开玩笑,像是没有明天一样。”

    “也许真的没有明天呢”,糸师冴小声说,“毕竟第二天是工作日。”

    “哎,你这个人……”罗薇薇气得去打他的手背。

    从calo剧院,他们渐渐步入到格兰维亚大道:这里是一条商业街,两侧亮起清一色蓝色的灯火,夜空被映照成黑紫色,翻到在丝绒布上的一块葡萄酒渍。

    这条大街的两侧有当今生意最兴隆的珠宝、香水、华服专卖店,还有历经百年风雨的古老酒吧和歌剧院,这里是法国的香榭丽舍大道,也是纽约的百老汇。

    便宜的小吃和快餐店挤满等待深夜降临的少男少女,他们要先喝上两杯便宜啤酒,在夜幕之前把自己灌到半醉;这里遍布着针对各个年龄段的迪斯科舞厅——未满16岁的,未满18岁的,成年人的,男性的,女性的……这里的分级,比之足球俱乐部还要更严格。

    有一双老夫妇牵着手从地下通道爬上来,专为老年人准备的舞厅打烊时间要早得多。

    一百年来,这里是几乎所有马德里人恋情开始的。

    不打商量的,但周围横竖九条大街已经快要走遍了,即便他从来不是个话多的人,但糸师冴今晚的话实在少得出奇。

    “你累了吗”,罗薇薇问他,“要不我们今天就……”

    糸师冴打断了她,“那里还没去过。”

    他指的是一条小巷,藏在主街背面,房子要小得多,路要窄得多,相应的,租金要便宜得多,大多是有点小钱的个体商贩,亚洲超市、奶茶店、写着阿拉伯语的水烟店……小小的世界博览会。

    事实上,没有人教过他表白失败后要怎么做。

    网络上只有劝谏送给成功者:周到地送对方回到家楼下,甜蜜的告别之吻……大概预想失败者都一早灰溜溜告辞,但罗薇薇不说再见,他想把时间拖的再久一点。

    像是害怕这次一旦告别,有一种可能性就彻底结束了。

    “你要吃冰淇淋吗?”他问她。

    这个点连冰淇淋店的卷帘门都拉下了,只有几间亚洲超市,勤劳的东亚人还在营业。

    罗薇薇在冰柜底部翻出硕果仅存的一包旺旺碎冰冰,可乐味,被税后价格翻了5倍,她忍痛拍下。

    “你尝尝吗?”

    出乎意料,糸师冴点了点头。

    “嚯,第一次见你吃零食……”罗薇薇把红色的塑料包装袋撕开,扭上两圈,分成两半,一半递给糸师冴,“尝尝看,怎么样?”

    他试探着吮吸了一下,“还不错。”

    “跟你吃那些寡淡无味的东西比,那是当然”,罗薇薇想了想,“说起来,我看你档案里说你从一岁起就在踢球,那你小时候也买零食吃吗?”

    “买,但不是我吃。”

    “帮人跑腿啊?”

    “不是,偶尔会买冰棒给我弟弟。”

    “上次回家去见得那个?”罗薇薇的脸有点红了。

    “嗯。”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当时没说完的,你现在想说说吗?”

    “你想听吗?”糸师冴停下了脚步。

    “干嘛不啊?闲着也是闲着……”罗薇薇想,只要不聊洛基和世界杯,什么都好说。

    糸师冴想了想,该从哪里开始,“嗯,他也踢球……”

    “跟你比怎么样?”

    罗薇薇原本是随便一问,她想糸师冴已经是世界第一了,一家子怎么样也不可能有两个天才。

    然而糸师冴说:“他比我踢得好。”

    罗薇薇的脚步顿住了。

    糸师冴轻咳了一下,纠正道,“现在还没有,但是他会比我踢得好的,从小他……就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你是说前锋?”

    “你知道?”

    她耸了耸肩,“先声明,我不是夸你,但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踢不了前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太聪明。”

    他把头向她倾斜了一点,“洗耳恭听。”

    罗薇薇轻轻叹了口气,“太过执着于预判未来的人,往往会失去在球门前冲动一把的野心。”

    “……我不否认。”糸师冴怔了一下,把双手轻轻插回口袋里。

    “所以,上次回去,你们吵架了?”

    “我告诉他我要改踢中场,他就说他不想再踢球了,然后,不欢而散……”

    罗薇薇愣了一下,“你弟弟很依赖你吧?”

    “依赖?谈不上。”

    “崇拜呢?”

    糸师冴的下巴不自觉向领口缩,“那可能是有一点……”

    罗薇薇轻轻笑了,她大概勾勒出一幅图景:早慧的哥哥,执着的弟弟,明明从小就有同样的追求和目标,却因为成长的时间差生出了误解……

    她问糸师冴:“你不怕他恨你吗?”

    “现在想想,我确实可以做得更好。”

    他的叹息飘散在冬夜的雾气中。

    这条路也走到尽头,地铁站菱形的红招牌跳出来。

    罗薇薇对糸师冴说:“再晚就赶不上末班了。”

    “嗯。”

    他点点头,慢慢转身,突然被她拽住衣角。

    “连再见都不跟我说吗?”

    他是有意跳过一切类似告别的话语,有点红了脸。

    罗薇薇摊开双手,故作姿态,“真无情啊!亏我还特意给你准备了礼物。”

    一只小小的泰迪熊挂坠倏然从他眼前落下——real旗舰店的最新周边,穿着real新赛季的白金球衣,转个圈,空白的背号处被罗薇薇拿水性笔添上了大大的10号。

    “喜欢吗?”罗薇薇笑眼弯弯,“我相信,虽然有一天你的名字一定会在油印厂里批量生产,挂在零售区最醒目的货架上,但作为你的头号粉丝,我已经等不及了……”

    她指指手上的小熊,“所以这个是我亲手印的,全世界只此一件,喏,送你了!”

    整点的钟声又再次响起,划破夜空翻滚出遥远的回音。在这样庞大的震颤中,他感到心脏也好像铃铛芯,在胸腔里磕磕碰碰的回荡、撞击……

    罗薇薇的脸歪过来,眨了眨眼睛,“怎么样?心情有好一点吗。”

    他觉得何妨再试一次呢?

    这一次,用他自己的方式。

    “罗薇薇,你听我说……”

    情急之中,他的手慌乱间覆在了她的眼皮上——掩耳盗铃。

    热气顺着鼻息飘上来,罗薇薇深吸一口气,“嗯,我在听。”

    “哪怕被拒绝我也想亲口听你说……罗薇薇,我喜欢你。”

    好在有月色,笼罩了一片静谧的场域;好在有钟声,她听不清楚他心跳的声音;好在遮住了她的眼睛……

    罗薇薇轻轻地开口了,“你为什么觉得你会被拒绝呢?”

    糸师冴愣住了,“……你不是已经拒绝了我一次吗?”

    “啊?”罗薇薇懵了,慌乱中她想起哈维尔的话,“你说的、不会是在美术馆的时候吧…?”

    “……”

    “……”

    “有那么不明显吗?”过了半晌,糸师冴撇过头,轻咳了一声。

    “噗…”罗薇薇没忍住,笑出了声。

    “糸师冴,你是世界第一的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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