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旧事,时序头一次微微勾起了嘴角。

    他说,在那片漆黑的混沌里,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古怪,便问那女子为何哭泣,又安慰她若是因为那怪异天象而吓哭大可不必,先前云游到村里的方士曾预测,那天象是国运昌隆的预兆。

    可女子却越哭越凶,其间还夹杂着咒骂。她咒天咒地,骂爹骂娘,说什么绝对不嫁那个二百来斤的死猪头。

    她说的很多话时序都听不懂,他正要在黑暗里寻找出口,那女子却径直闯了进来。

    ——谢谢你听我吐槽。

    她吸着鼻子说完,捧起一只会发光的扁匣子,七彩微光在黑暗里照亮了眼前小小的一片,他们看清了彼此。有着相仿的年龄,穿着打扮却大相径庭。

    女子扎着高马尾,皮肤也是古铜色的,有锋利的眉毛和扬起的凤眼。她穿着色彩明亮的宽大短袖衫,裸露着修长却结实的手臂和双腿。

    她的模样让时序想起传说中母系氏族的首领。

    ——你怎么穿成这样?玩spy的吗?干嘛躲在海神像里面啊?

    时序还没问她为何穿得这般怪异,女子倒抢先质问起来。于是他也不堪示弱一般回问对方的来历,二人针锋相对地一问再问,女子突然明白了什么,瞪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呆呆说了句:你不会是穿越过来的吧?

    泪痕还挂在她的脸上,却又像早已把之前的悲恸抛到九霄云外,她抓起他的手,仿佛要确认他是否真的存在。

    女子报上姓名顾来儿,在打听了时序的所有信息后,顾来儿说现在是公元2024年,距时序所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奇异天象竟让他来到了一千多年后的同一地点,只是鲸落乡变成了鲸落村,家中建在临海半山腰的屋宅也变成了一座海神庙,瞬间来到2024的他便出现在了庙中海神像的空洞里。

    时序本想走出去看看千年后的世界,却被顾来儿制止。她说海神像从外面看并不大,而这里头却仿佛漫无边际,更奇怪的是每当她进入其中,手机就会失去信号,时间也会停滞不前。顾来儿推测这里应该是某种异空间,时序作为穿越者如果擅自离开,很可能就再也回不去原本的时空了。

    虽不明白“手机”和“异空间”的含义,但顾来儿说话很有气势,带着言之凿凿的自信,时序就是忍不住去相信她。

    在漆黑混沌的异空间里,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还好顾来儿时常过来找他说话。她是时序此生从未见过的奇女子,明艳动人,勇敢果决,善解人意,除了偶尔提及自己即将迫近的那桩婚事,她才会表现出短暂的低落。

    有一次,时序为了哄顾来儿开心,让她带来一根短竹筒。他在上面凿出七个小孔,吹奏起最拿手的旋律替她驱走烦恼,还手把手教她如何演奏。可在那天之后,顾来儿消失了很久,当她再次出现时,长发已经剪得很短,身上的破旧衣服也变得崭新又漂亮。

    顾来儿告诉时序,某天夜里她烦闷不已,跑去海边吹奏时序教她的那支曲子,不料吸引来罕见的深海鱼群,她招来众多村民将鱼群捕获,连夜拿去集市贩卖,她赚了很多钱,再也不用嫁给那个猪头男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甚至还用力抱住时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你还有别的什么曲子吗?我想吸引更大的鱼,赚更多的钱!

    时序根本不敢去看双眼灼灼发亮的顾来儿,他诚实地摇摇头。时家世代捕鱼,靠着在近海捕捞一些小鱼小虾贩卖为生,时序当然知道这支曲子的用途,却从未想过要攫取更多。

    ——噢,那好吧。

    顾来儿有些失望地点点头,头一次提前离开了海神庙。她这一走,时序在黑暗里又等了许久,期间听到过香客虔诚的祈祷,也听到了院墙拆毁的轰隆,再后来,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既回不去原本的时代,也无法冲破混沌去往新的世界,他被一团黑雾长久地包裹,无悲无喜,不老不死。

    等他再次见到亮光,已经是今晚了。

    回忆的尾声,海面上起风了。

    “怪不得我一进入墙里,智人系统就关机了,原来真的是异空间。”顾舟一边思考他的话一边自言自语,“那你为什么出来了?万一要是真的回不去”

    “是你不由分说拉我出来的!”时序看也不看她,冷冷说道,“一介女流,竟力大如牛。”

    顾舟汗流浃背:“对不起啊,就当你在夸我了。我当时也是急着带你去医院,谁知道异空间里连伤口都是虚假的。”

    “是进是退我早已无感。”

    时序恢复了先前的淡漠,他盯着不远处海岸上的那道移动的蓝色荧光,突然又说道:“深海有鱼,形状如蛇,遇险时通体发光只是,它们为何会游到岸边?”

    顾舟朝那边看去,纠正他:“那不是鱼群,是海岸线巡查队正在远处执勤,现在海里已经几乎没有鱼了。”

    撞上的是古代人愕然的目光。

    顾舟耸了一下肩:“之前地球上发生过一场大灾难,死了很多人,许许多多的动植物也灭绝了。”

    “大灾难?”

    顾舟不打算解释,便说:“就当是一场天灾吧。”

    “来儿也是在那场天灾中亡故的?”时序严肃追问。

    “不是。”顾舟麻木地回答,“太婆去世时是繁盛的旧时代尾声,据说她走得很安详,当天鲸落镇里挤满了各界名流,大家都想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交谈间,在不远处的海岸线上,那条蜿蜒的荧光线条越来越近,身旁的时序轻轻笑出了声。

    顾舟转过脸,恰好撞见他流畅的侧脸和勾起的嘴角:“来儿果然成了大有作为之人,对于一个女子来说,那条路一定很难吧,要心无旁骛,还要绝情断念,甚是孤独”

    顾舟无语,心说大哥你真善良,居然还在替她发达后再没来找过你这件事开脱!况且曾祖母顾来儿传奇般的生平人尽皆知,她心狠手辣,利益至上,欺骗同僚背刺家人,和时序口中那个光辉美好的形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没多说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玉管。玉石水色极佳,被雕琢成竹节形状,上面还有一行七个小孔。

    “这是”

    时序看到她手中的玉管,眼神顿时百感交集,伸出手就要去拿。

    “嗯,这应该就是仿造你刚才所说的那只竹管做出来的吹奏乐器。”顾舟说着,递给了他。

    “这是来儿所造?”他仔仔细细在手中摩挲着玉管,“你从何处得到的?”

    这是顾舟今晚早些时候检查旧宅房间时,在主卧的梳妆台中搜刮来的。她原本是打算揣进口袋里,出门后卖了换点钱的。

    她没细说:“嗯,这是我太婆的东西。”

    时序盯着玉管,深深感叹:“她竟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那支能吸引深海鱼群的曲子可是顾家百年来敛财的秘密,顾舟冷冷想着。可它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毕竟海里再无游鱼,所以顾海心便把它当成垃圾一样留在了那间不值钱的老宅里。

    “给你保管了。”她说完,转身走上回去的小路,“有点冷,我回去了。”

    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却传来一段熟悉的旋律。悠扬,悦耳,顾舟自打记事起就听过这个调调,只是今晚入耳的比她记忆中更加美妙,带着直慑人心的魔力。

    她转过身,一时以为见到了传说中的海神。

    深沉的夜雾从海上向岸边蔓延,时序站在缥缈的雾中吹奏玉管,宽大的衣裤在夜风里肆意舞动,那道若隐若现的修长身影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可冒犯的神圣。

    ——这支曲子是海神教我的。

    据说当年靠捕捞罕见深海黑鱼发家的顾来儿是这样告诉村民们的。

    只是海洋再广袤资源再丰富,也有枯竭的一天。曾祖母以“开发海洋”为借口发家致富,祖母不顾各种环保组织的谴责继续疯狂攫取,到顾舟母亲一代,海里的鱼类已经越发稀少,直到那场“天灾”降临,顾家的财富之海自此枯竭。

    想到这,顾舟又开始埋怨起那个挥金如土,把家底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顾海心了。

    心情一差,语气自然就不客气了。她稍不耐烦地开口,试图打断时序:“真的没鱼了,就算吹到天亮也不会有任何东西游过来!”

    话音未落,大海的方向却传来了隐约的呼啸,伴随着悠扬的旋律,一道巨大的黑影缓缓从水中出现,黑色的海水在它四周不断地翻滚避让,很快,黑影竟犹如小山一样高高隆起。

    “呜——呜——”

    黑影像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发出低沉而空洞的鸣叫。

    在那巨大幽深宛如哭泣的声音里,顾舟终于意识到眼前出现在海面上的居然是个活物。她警惕地盯着那个不断靠近的庞然大物:“那是什么?”

    “海鱼酋。”(鱼酋这个字读qiu,同鳅。绿站无法显示,拆开写了)

    时序说完,垂下双手。他依旧背对着她,竟朝那黑影的方向走去,仿佛要上前迎接某个老朋友。

    “欸?你不要擅自过去啊!先通知巡查队——”

    顾舟十万火急,话还没说完,那道黑影已经冲出水面高高跃起,顿时遮蔽了二人头顶那片模糊的天穹。被它带起的海水如疾风骤雨般从天而降,瞬间把顾舟淋成了落汤鸡。当她匆忙抬手擦拭糊住眼前的海水时,视线里已经出现了五个清晰的蓝色光点。

    蓝色的光总是给新纪元人类带来踏实无比的安心,五道刺眼的光束从不远处的岸边向正在下落的黑影发射而去,庞然大物犹如被击中一般发出凄厉的呜咽,然后天崩地裂地重重砸进了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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