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燕薇进屋收好了画，然后到小厨房找她们三个。
翠喜和云胡看她进来，慌忙放下筷子要行礼。唐燕薇摆摆手让她俩坐下，自己也找了个板凳坐在炭盆旁边。
烤了烤手，扫一圈没看见小桃，忍不住开口问：“小桃去哪了？”
翠喜也惊讶：“你刚走一会我就发现没带手炉，小桃姐姐去给你送，我们以为她被留在那边吃酒，怎么你竟没见着吗？”
“许是走岔了路？”唐燕薇站起来，正想说出门去找找，却看到小桃已经从院门进来。
唐燕薇看到小桃回来，长舒一口气。问她去哪了，她只敷衍说到处逛了逛。唐燕薇见她不方便说，便也没再追问。
年夜饭罢了，小桃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压岁银豆豆给大家分了。
待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小桃悄声跟她说事已办妥，而且比预计的人选更好，是连翘。
她们三个要守岁，唐燕薇推说身上疲乏便先睡了。
等唐燕薇自己坐在床帷里的时候，她拿出了那个双翅鱼玉饰，先轻轻抚摸一会，然后双手握住把它捧在胸口。
她缓缓躺下，泪水从闭着的眼角流淌，一直流到耳朵边，头发里，高枕上。
睡梦中，有人轻轻揩去她的眼泪，抚平她紧皱的眉。
萧衍一身黑衣站在她床前，看她在睡梦里叫娘亲爹爹，一会眉眼舒展，一会眉尖紧蹙。
他坐到唐燕薇床边，一边弓起手指擦掉那些眼泪，一边轻轻地说了声：“万分抱歉。”
停顿一会，他从窗户掠出去，一缕青烟在他身后慢慢消散，少顷室内又恢复成原状，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轻轻跃上屋顶，转身坐在正脊处。近处偏房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远方不时传来鞭炮声，间或有几朵烟花在空中炸开，将这暗夜渲染得分外热闹。
今夜星光满天，他掏出一个酒葫芦，喝一口，抬头看看洒满星星的夜空。
站的高了就是好，连星星都比拂春殿院里看到的更多些。
刚开始记事时他不太懂，为什么每次除夕，母妃总要拉他一起站在院里看风景，明明有时候无星无月。
运气好的时候，能看到漫天飘飘洒洒的雪花，他会一边快乐地堆雪人一边陪着母妃等天亮。
情况稍微差点就是像今天这样，天上群星闪烁。他用偷偷跟承砚学到的算术，默默在心里数星星，以免打扰到旁边安静的母妃。
但是更多时候，待一会他就冷地直往母妃身上钻，呼呼的北风也刮不开他困极了的眼睛。
他通常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进屋的，不过想来应该是浑身冻透了吧。
因为每年除夕过后，他毫无意外都要大病一场。
拂春殿最开始不是冷宫，然而一个皇帝明言永远不会踏足，且派人幽禁的地方，甚至连冷宫都不如。
殿门紧闭，外人不易进来，缺医少药，他便缠绵病榻，旷日持久。
然而这样的时光也仅仅过了几年，母妃死了。从此他便开始了日日一个人守夜，也习惯了一个人守夜。
当你思念一个人她却不在时，那些过往的种种痛苦经历，都会变成清甜的酒，让你在四下无人的午夜反复咂摸，回味，又辣得泪流满面。
再后来，没有什么后来。
因为在这之后的很多年，他都没有再特意想起过除夕。
外祖父在她母妃死后，派天五找到了他。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母妃竟然是个杀手，还是天一阁阁主唯一的女儿。
大概是见到的苦难太多，从小在死人堆里打滚的人，如何能拒绝爱情这种如此美妙滋味的毒药。
母妃遇上了顺德帝，不，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众多皇子里声名不显的王爷，无先帝宠爱，无显赫外家。
母妃心里应该是有过犹豫的吧，毕竟身份悬殊，而且当时他已成家立业，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闯刑堂，退出了天一阁。
记忆里，萧衍从来没见过母妃露出除手腕以外的其他皮肤，就连脖子上的领口在夏天都束得紧紧地。
萧衍也从未吃过她一口奶，刚生下来时有奶娘，后面日子变差他已经开始可以吃饭。虽然体弱多病，好在并未先天不足，他还是磕磕绊绊长大了。
这些信息，当然不是母妃亲口告诉他的得。最开始拂春殿是有宫女和嬷嬷的，殿门长时间不开以后，她们便都慢慢消失了。
最后，母妃也消失了。
母妃死后没多久，他被天五偷偷带出皇宫，藏在东山里，就是上次带唐燕薇烤鱼的地方，在那里过了还算快乐的五年。
那地方有蝉鸣，有鸟叫，有野兽，有游鱼，除了没有人。
即使每日的训练让他腰酸背痛，伤痕累累，萧衍还是觉得非常快活，因为除了拂春殿，萧衍觉得其他地方都很不错。
他可以随时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用被关在四角的天空下。
天五开始教他武功，教他杀人技巧，教他野外求生，教他生活常识。
每隔几日，他们也会回皇宫一趟，叫两声门，告诉外面的侍卫他还活着。同时见见他在皇宫唯一的小伙伴，承砚。
承砚和萧衍相识时，刚刚进宫不久，被分到御膳房当差。四五岁的孩子，走路有时候还会摔跤，却被打发来这拂春殿送饭。
好在两个人的饭，并不多，也没什么重量，大部分时候他还是能送到的。
小孩子之间的友谊建立得也是莫名其妙，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俩习惯送完饭，坐在宫墙侧面的狗洞边聊聊天。
那时的萧衍还不像现在这么沉默寡言，问三句能答两句，偶尔也会主动开口问问承砚，皇宫是什么样的，皇宫外又是什么样的。
宫内弱肉强食，毫无根基的承砚在褪去了年龄小的优势后，过的愈发艰难。等萧衍开始跟天五学习武功以后，他每次回来也开始教承砚。
萧衍承诺终有一日，他会光明正大地带承砚走出皇宫，于是后来的见面时间，两个怀揣梦想的小小少年，都在拼命练武。
五年过去，十五岁的少年已满身武艺。天五带他去了天一阁，萧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外祖父，那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看见萧衍，老人使劲睁大混浊的双眼，脸白的无一丝血色，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闭眼平静了一下，他用眼神示意萧衍走近些。待萧衍站在床前，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一块方形令牌放到他手上。
收回手，他深深看萧衍一眼，慢慢眼神变得虚空没有焦点，像是透过他在看着另一个人，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意，在这愉悦的感觉里闭上了眼睛。
萧衍木木地站在那，看着这个他刚刚见一面，连话都没说一句就又要失去的外祖父，长长舒出他的最后一口气。
周围人影晃动，早有人过来开始给外祖父换衣服，整理遗容遗表。
这也许是萧衍在这个世界上，有血缘且还关心他的唯一亲人了。
但萧衍没有时间悲伤，天五已经告知他，接下来他需要在两年的时间内，完成阁内安排的任务，以及打败阁内所有天字头的成员，成为天一，才能坐上阁主之位。
天字头成员一共有十位，实力与排位并不相干，单看递补的时候缺位是哪个。
闯过刑堂退出天一阁的成员，日后其遇到困难时，在不违背阁中规则的前提下，可向阁中求助一次。
于是母妃临走前把萧衍安排给了外祖父，外祖父临走前又给他安排了天一阁。但是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问问他想不想要这样的安排。
于是除夕这样的日子变成极其平常的一晚。此后两年，他不是在训练就是在做任务的路上，或者是在想下次见面，该怎么破了上次打败自己的那个招式。
萧衍终于当上阁主那天，天五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他面前。
天五也闯了刑堂，亦师亦父的人说他要走了。他的小师妹一个人在皇陵孤零零地太久了，他要去陪她。
萧衍问他恨吗，天五摇摇头。他说那是小师妹的选择，他自己闯了刑堂以后才明白，只要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就不后悔。
最后一个疼爱萧衍的人也离开了，他成了真正的孤身一人。
萧衍开始拼命出任务，接单，杀人，救人。即便再危险的情况，他内心也毫无波澜，活得像具行尸走肉。
直到他被太子哥哥想起并救出了冷宫，萧衍终于实现了当初的诺言，可以把承砚名正言顺地带出皇宫了。
阁中事务千头万绪，同时为了帮太子哥哥肃清朝纲，扳倒萧逸，萧衍日日宵衣旰食，竟再没能这么平静地坐在屋顶上看一看星星。
一葫芦酒被喝了个干干净净，再倒不出一滴来。萧衍看着隐隐冒出鱼肚白的天空，想着这个年又走远了，而这一夜又像是走过了自己长长的一生。
他起身看一眼宁静的小院，屋内之人不时发出一声呓语。想来有了安神香的助眠，她应该会一夜好梦了。
掸掸衣角的白霜，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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