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生日后五天，就是春棠的生辰。
但春棠并不记得。
在家时，每年只有过年和弟弟的生辰时，家中才会有过节的氛围，但那和春棠都没有什么关系。
反而是到了莫家之后，春棠每天跟着小少爷身后跑，小少爷睡着了春杏就教春棠打络子，大小姐身边的丫环还会教春棠们认字。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叫人喜欢。
四月初八，早上大小姐赏了春棠块糖，上次的糖还没吃完，春棠谢过大小姐后把糖放进自己的小荷包里。
小荷包是红霞姐做给春棠的，上面绣了只圆脸小猫，看起来呆呆的。
小少爷被大少爷带去学堂提前认识夫子了，春棠觉得很开心，小少爷也到了学本领的时候了。
春棠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他比小少爷还要小一点，他是春棠带大的，爹娘都喜欢他，每天都要给他吃一个鸡蛋，他才那样小，可他已经很懂事了，吃鸡蛋时也要分给她一半，如果爹娘不让她吃，或者她不吃，弟弟就哭，哭的撕心裂肺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久而久之，爹和娘就不敢不让春棠吃鸡蛋了。
春棠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去学本领。
春棠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自己，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又过了一年，老爷从边关回来了，春棠听秦妈妈说老爷打了胜仗，府里上下都很高兴，春棠也很高兴，她时常听秦妈妈讲起边关那些人，她说边关那些人比她们可怜得多，一不小心就没了命。
老爷在府里待了很长时间，他还经常来看小少爷，于是春棠也经常看到老爷，以及府里的其他人。
以前都只是匆匆打过照面，碍于规矩春棠不敢睁眼看她们，现在算是看了个够。
方姨娘一直跟着老爷在外面，前几次都没有回来，这还是春棠第一次看到她，不同于大方端庄的夫人和看起来弱柳扶风的云姨娘，方姨娘看起来很是明艳，说话声音也很大，春棠看见她坐在夫人身边说着什么，把夫人和云姨娘逗得直笑。
二少爷和大少爷也不一样，二少爷像云姨娘，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大小姐今年十五岁，和大少爷长得像，瑞凤眼，板起脸来有些凶，春棠最怕大小姐这样子，但是她笑起来也很好看，就像冰雪融化，一下子就到了春天。
二小姐已经十一岁了，还是瘦瘦小小的，和春棠差不多高，比春棠还要瘦，春棠常听云姨娘同夫人抱怨，说二小姐吃不下东西。
春棠觉得二小姐身体是一天在家中待久了才会这样的，还偷偷告诉过大小姐希望大小姐带二小姐出来和她们一起玩，但是被云姨娘拒绝了。
大少爷这年还是没有回来，不知道在忙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春棠听红蕊姐说大小姐马上就要及笄了，待到及笄，大小姐就要成亲了。
红蕊姐他们都很高兴，但是春棠不开心，春棠偷偷去问大小姐这是不是真的，大小姐摸摸春棠的头笑得很开心，笑完了才问春棠为什么不开心。
春棠说她不想大小姐成亲。她还记得小时候有个姐姐对她特别好，后来那个姐姐成亲了，春棠有很久没有见到她，再见到她她变了很多。村里人说她丈夫喜欢喝酒，喝完酒了之后就打她，她回家中待了几日，那个喜欢喝酒的丈夫又来找她，大家都劝着她回去，让她不要这样任性。她当时没说什么，跟着回去了，过了几日，春棠就听到了她跳河的消息。
春棠呜呜呜的哭，越想越伤心，她不想大小姐成亲，不想大小姐嫁给别人。
大小姐摸着春棠的头，什么也没有说，只叹了一口气。
大小姐及笄的那天，莫府很热闹，春棠从来没见过这样多人，秦妈妈和红霞姐都同春棠一起照看小少爷，秦妈妈再三叮嘱春棠，一定要小心。
春棠心下惴惴，拘着小少爷不能乱跑，转眼就看到了很久没见过的大少爷，大少爷脸上很白，手里拿着两根糖葫芦，果子又大又红，一根递给了小少爷，另一根递给了春棠。
大少爷摸摸小少爷头，又看看春棠：“都快吃。”
这是春棠第一次吃糖葫芦，果然和她想象中一样好吃，酸酸甜甜的。
春棠边吃边看大少爷，他很快就去别的地方了，他好像长高了很多，自己要仰头仰的更高才能瞧见他的脸。
这天人很多，春棠从来没见过这样多人出现在一块儿，他们脸上都带着笑，祝福的话一句接一句，春棠在心里跟着默默念，学了好多句。
一天下来，大家都累得不行，早早用了饭回去休息了。
第二日，小少爷偷偷摸摸塞给了春棠两颗金花生，春棠有些害怕，拿着金花生去找大小姐，大小姐看着春棠，笑得前俯后仰。
大小姐总是很开心，每天都是笑嘻嘻的，春棠特别喜欢她。
她捏捏春棠的脸，抓了一把金花生给春棠。
三个月之后，入了冬，那年冬天雪特别大，比起春棠进入莫府的那年还要大，许是去年冻得狠了，今年天才刚刚冷下来春棠手上就生了冻疮，又红又肿，像个大萝卜。
秦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药油给春棠擦，红蕊姐每晚忙完之后都会给春棠烧萝卜烫手，春棠也很久没有洗过自己的衣服了，红霞姐每次都会“顺便”帮她洗了。
每到晚上，她们便一起坐在灶屋里，火光照亮大家的脸，她们给春棠讲故事，教春棠认字，家柱比春棠大一岁，他不认字也不想认字，每到认字的时候他就昏昏欲睡，红蕊姐便揪着他的耳朵骂他。
那年是昭明三十八年。大小姐出嫁的前两天，边关战事吃紧，老爷和大少爷都没回来。府里很忙，每一个人都脚不沾地，春棠每天除了要拘着小少爷不乱跑以外还要帮红蕊姐姐他们搬东西。
大齐规定，太子本是不用来接太子妃的，但是那天太子亲自来了，他走到小姐门口敲敲门，没人敢拦他，他笑的很好看，春棠瞧着他觉得他是真的很欢喜，又害怕他日后忘了今日这份欢喜。
她抱着小少爷在人群后，小少爷才四岁，什么也不懂，正低着头吃糖，春棠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呜呜呜哭了起来。
太子背着大小姐，突然停了脚步，把大小姐放下来，两人牵着手回头冲夫人鞠了深深一躬，太子语气坚定说往后大小姐就是他唯一的妻，他一定会好好对待大小姐。
他说话文邹邹的，春棠听不太懂，只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大小姐了，悲从中来，又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嘴抽泣。
屋子里本来很是热闹，在太子说话时陡然安静了下来，春棠的哭声就特别明显。
春棠不想哭，却止不住，一直抽抽，大家都看春棠，春棠又有些害怕，一下哭的更大声了。
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一声，屋里人都笑了起来，他们看春棠，目光都带着善意。
大小姐掀起了盖头，她今天特别漂亮，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冲春棠笑：“要不小春棠跟我回东宫吧。”
春棠思考了一下，抽抽搭搭的拒绝了，说等小少爷长大了她再去帮大小姐带孩子。
屋里众人又笑起来。
最后春棠还是没忍住，壮着胆子让太子以后要对大小姐好。
太子看着她笑，又看大小姐，两人对视间都是喜悦，他语气坚定，同春棠保证：“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那日春棠看着大小姐离开将军府，身后跟了一箱又一箱嫁妆。直到很久那场婚礼之后还有人讨论，说起其盛况。
次年二月，积雪还未融化，天地间一片素白。喜气还没完全散去，莫家就被抄了家，十二岁以上的男女皆被流放，东宫也出了事，太子被关进了宗人府，太子妃被送进了福慈庵。
听说是太子得罪了摄政王。
将军早年是个屠夫，家中早没什么亲戚，炙手可热的莫家一夜间门可罗雀，连仆人都散了个干净。
将军和大少爷还没回来，莫家剩下的人都被送上了去岭南的车队，春棠拉着小少爷站在人群后面，看着他们从队伍中走过，夫人坐在囚车里，眼神虚空，原本总是整齐的头发乱糟糟的；方姨娘好像受了伤，身上的白色囚衣还渗了血；二小姐原本身子就弱，现在好像更不好了，云姨娘抱着她，满脸愁苦；只有二少爷，端端正正的坐在车里，面无表情。
集市上人很多，吵吵闹闹的，春棠什么都听不清楚，眼看囚车就要过去了，她心一横喊了声“红蕊姐”。
夫人和二少爷同时抬头，目光直直的看向春棠，夫人眸光微颤，留下了两行泪水。
春棠也想哭，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她只能蹲下身抱住小少爷，狠狠地朝他们点点头。
夫人露出一个笑，接着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
二少爷也朝她露出了一个笑。
春棠看着车队浩浩荡荡走过去，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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