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的，木楼梯被踏得像马蹄越过。
“陆总！你看，我们厂子的生产力说来就来了！”林秋安将三楼的门拉的打开，让里面人看清楼梯上错落有致的人群。
“陆总，”林秋安继续之前的话题，为游说陆遥白答应和厂里的合作，“你看，我的老员工带了一群新员工回来，她们手脚麻利，脑子灵活，你别看她们现在好像怯生生的啊，不出两周，我保证她们在我的厂子里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您看，我们厂子现在员工也够了，机器也不会闲置了，甚至还要再采购一批新的，生产力马上就能有一大步的提升！”林秋安整个眼眶都在用力，“这下，咱们和贵公司的合作可以继续了吧？”
陆遥白的喉结上下翻滚，眼里仿佛有绒毛扫过，他费力地背过身去眨着双眼，犹豫着开口。
“林厂，”他叫着这个生疏的称呼，“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些都是新员工吧？”
“对，确实，我也没有撒谎的必要，这些确实都是新员工。”林秋安下巴微昂，毫不闪避，“但说到底，咱这车间里的工作也不需要什么高精尖的技术，谁都是从不会到会、从学徒到老师傅的，细心、肯干、熟练、最后加上责任感，就可以胜任，所以陆总，我认为员工的新老没有任何问题。”
“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新合同的事情，还是算了吧……”陆遥白还是拒绝。
“为什么，我们厂还有什么缺陷吗？”
“不是缺陷，是不合适……”陆总支支吾吾像是有话说不出口。
“那如果新合同贵公司还需要再做考量的话，‘自在’的续单呢？这个单子没有比我们厂更合适的了吧！我们有经验、有员工、也有信心。所以，陆总，‘自在’的续单——我们可以进一步聊聊吗？”
林秋安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如果这一个续单真的签成了，厂里几十号员工未来几个月就有着落了，等这一批订单结束，老员工攒了经验攒了钱，新员工也练了手涨了技能，厂里也有充足的时间来安排后续的业务工作，厂子可就真的算是盘活了啊！
等到那时候，不管那个时候厂子的负责人是谁，都不用太费心思，就可以将整个厂子慢慢推入正轨。
等到那时候，林秋安心想，也许自己也可以放心地入职耐北，也许也可以再劝着妮妮和小橙一起，在新的天地开辟新的事业新的生活。
她是想要去耐北试一试的。
她放不下的只是厂子里的员工，和她预想中的、触手可及的厂子的未来。
可如果耐北给了她们“自在”的续单，林秋安的两个愿望，可以同时实现。
她甚至都想好了，等和陆总签完续单后，她再找个借口拖延一下入职耐北的时间，等到厂子正常运转起来之后，等到如今的新员工也适应了工作之后，自己再将厂子转给信任的人。
这样，她两边都不耽误。
林秋安想的很好。
可现实不会如她所愿。
陆遥白向着林秋安跨了一大步，直逼的她身体后仰，躲闪不及。
“林秋安，借一步说话。”陆遥白在她耳边恳求。
妮妮眼神警惕地盯着陆遥白，她不安地看了一眼小橙，小橙回以一个安慰的眼神。
林秋安狐疑的撇着身旁眼神躲闪的陆遥白，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陆总提了要求，她也只好照做，谁让对方是甲方爸爸呢。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妮妮与小橙，三人目光交换了各自的不解，但单凭眼神也交流不出个什么来。
于是林秋安向左一步拉开和陆遥白的距离，然后带着他朝直播室走去。
直播室厚重的门在妮妮和小橙二人的眼前关上，厚厚的隔音棉将里面和外面隔绝出两个天地，她们俩对屋内事情的走向完全失去了掌控。
沉寂。
妮妮和小橙望着紧闭的门，想上前听一听但又觉得不礼貌，不听吧又干着急。她俩只能互相望着干瞪眼，眼瞅着这会儿也做不了什么，两人干脆坐下静静等待。
三楼大厅门外的楼梯间里挤满了人，她们大多数都瘦瘦的，看起来精神状态不佳。楼梯间比听起来比直播室还要安静。
她们紧紧挨着，一声不吭，既不进大厅休息一会儿，也不擅自离开楼梯间去别处逛逛，她们就像一群尚未诞生个人意志的小婴儿，等待着别人安排她们的一切。
“大家别急在这儿了，去二楼车间坐一坐吧，一会儿等小秋老板出来再听她安排。”楼梯间里唯一的男生说。
黄毛隋军一直陪着她们一起站在楼梯间，此时的他已经站得腰痛，本想找个角落蹲一会儿，奈何人群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他根本找不到缝隙可以钻出去。
听到屋外声音的妮妮和小橙这才想起来楼梯间还站着一群人，她们同时起身向外赶去。
妮妮按住小橙的胳膊示意她等在直播室外面，以防有什么状况外的事情发生，她给了小橙一个“放心”的眼神，告诉小橙外面的事情交给她就好了。
紧接着妮妮招呼着外面的女人们。
“各位姐姐们，大家先跟我到下面休息一会儿吧！”
妮妮此时还不确定林秋安将要如何安排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如林秋安所说，要留下她们作为新员工来培养，还是说这只是林秋安请来的“演员们”，毕竟她们到的时间太巧了。于是她只好先缓处理。
“咱们这边下楼，到二楼吧！车间里地方大，坐做一会儿，等林厂忙完手上的事情，再来安排你们……”
“大妹子，老板娘真的愿意留我们在这里干活？我们一点裁剪的经验都没有……”
还是那个胖胖的大姐在说话，她似乎是她们一群人的发言人。
在这一群瘦削的人之中，胖大姐也算是极有辨识度的了。
“是老板，不是老板娘。”黄毛隋军纠正道。
“这女老板能有这么厉害！”胖大姐感叹。
“那可不……”沈青说，“我说胖姐啊！咱都被男人打了一辈子、骂了一辈子、欺负了一辈子了，也该转过头来相信咱们女人了吧！可从来没有女的打过我骂过我，姐姐妹妹们都是替我擦伤帮我抹泪的，女的才是好人啊！咱们的林厂更是顶顶好的人！”
“是这个道理，我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了……”胖大姐感叹着，忽而又想起来自己没得到确切的回答，“哎大妹子！你说老板真愿意留我们在这里干活？”
小橙老早就听见了直播室里隔着门板传来的沉闷的嗡鸣声。
她走上前去，距离直播室的门一步距离，停住，靠近，后撤步，又前进。
她焦急，她预感不佳，她想进去问个明白，她耐住性子，她等待。
终于，嗡鸣声逐渐变得清晰尖锐，随着直播室的门被人猛地拉开，林秋安涨红着脸从里面怒气匆匆地走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
小橙本意上前迎接，却被林秋安火冒三丈的步伐逼得连连后退，直至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陆遥白！”林秋安猛地站住，像是身后喊她的是陆遥白而不是小橙一样，她像木桩一样直直的定住，握起的拳头举起，食指将指未指，“陆遥白，陆总，你演得一出好戏啊！”
“是，你说得对，我们厂子是小！是破！是不够格，入不了你的眼，是我太天真了，错把你们的施舍当做了我们的能力……我本来以为我可以争取的……是我太天真了……我们厂这样的规格，哪里配得上和外企合作啊，国际订单诶……”
林秋安皱着眉头苦笑着自嘲，嘴上讽刺不断，威力却聊胜于无。
“我们厂？方桑市青石镇上的一个小破厂？魔都的耐北，大公司啊……我们有什么能力能攀上你们的业务呢……”
林秋安唇角颤抖，眼底的两片晶莹闪烁，它们紧紧地攀附于她的眸子上，绝不会轻易松手，绝不会让林秋安的尊严落地。
“可退一万步说，‘自在’订单不是你们主动找上来的吗？是你们联系的我，说什么我们适合，说什么我们的理念适合？你说是不是？陆遥白，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你们，你们耐北！主动找上来的？怎么到了这会儿，又拿我们厂子的规模说事儿？不对，根本没有‘规模’的事，这不过是你们的借口罢了，从一开始，我们厂子从来没有在你们的意向合作名单里面……这两天所谓的考察参观，不过是幌子罢了，你想挖走谁，你直说好了，用得着这样浪费我们的时间精力吗？我们小人物的时间就不是时间吗？我们小人物就活该围着你们、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吗？”
“不是。”他低声说。
陆遥白脚步不稳，他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所有的借口，所有完美的安排，所有他一步一步制定下的、引导林秋安三人入职耐北的计划，都在那一群新员工的到来之后被打破了。
他原本只是想让林秋安毫无压力地放弃现在的一切，转投到大公司的怀抱里来啊！耐北可以提供给她无尽的资源与空间，让她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不是干耗在这里，用青春换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他和林秋安之间，本不该被踩了急刹停在这里的。
“不是什么？”林秋安扯出最后一丝期待。
“不是‘我们耐北’，是我。”
陆遥白松开刹车，企图让载着他们故事的车继续滑行一会儿。
“‘自在’订单，是我，是我主动找上你的。”
攀附在林秋安眼眶里的晶莹终于坚持不住，松开了无力的双手，它们越过下眼睑这个小山丘，飞跃而下。
陆遥白扯开了自己的藏在权力下的私心，将自己原原本本的暴露在林秋安的面前。
而林秋安听到的确是，她们连拿到第一个订单的资格都没有，一切都是他的施舍。
这一切都是大少爷对偏远乡村自不量力创业者的施舍。
两辆相向而行的列车随着转向轨道的对接，就此错开。
列车呼啸而来，呼啸而过，它们互相推开，也互相吸引，最终再也不见。
它们本可以遇见的。
遇见即是相撞。
时间停止在这里，一切归为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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