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军喉结翻滚，接连吞下好几次口水，他瞥一眼身旁头低的快贴上胸口的同伴们，无奈抿嘴。
在别人眼里，他们这群人，无非是小混混、街溜子、精神小伙，而在林秋安的厂子里，他们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器重。他们在厂子危难的时候赶来，不说“力挽狂澜”，也算得上是“救于水火”，而此时，却又要在众人憧憬未来的时候转身离开。
说一点都不难过是假的，说看不上林秋安的小厂子也是借口。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以来，林秋安雷厉风行、风风火火的处事风格、和她和善待人、温柔细腻的性格，都一一印在了他们的眼里，在他们看来，她自带着光环。
可是，他们追求的，是一个确定的未来，是堆积如山的布料、接连不断的订单、一声接一声的交货催促……这些忙碌的日常，才使得他们大部分人觉得自己还活着。
而大口袋服装厂，太年幼了。
隋军不想把话说的太僵，他喜欢这个有生命力的漂亮老板，可他的路，不应该在这里。
“小秋老板，咱们厂子真的在变好，是你带着它、带着我们一起变得好起来的……”
“可是呢？”林秋安接过他的话。
“可是，”隋军垂眼停顿，接着他抬头直视林秋安的目光，“可是，我们这些没读过多少书的人，吃的是青春饭。做衣服，想要比别人拿得件数多、挣得比别人多，想要早早地攒下钱来给自己找老婆、立家业，是要拼体力的，光有我们自己的体力还不够，还要有速度，拿货的速度，一个单子一个单子……”
他张口又沉默。
“咱们厂子，没有你们要的速度。”林秋安拍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灰尘，“我听懂了，跟我下去把你们没结完的钱结掉吧！”
“不是，秋秋……”妮妮站起来拉住她的胳膊。
“算了，好聚好散吧！说到底，他们也是在厂子有难处的时候帮过咱们的……我已经很感谢了……”
一行人鱼贯一般地走出直播房，在宽敞空旷的三楼大厅留下一排身影，然后像小火车一般，乌拉拉地行驶下了楼。
二楼的装修工人叫住路过的林秋安。
“诶老板娘！你检查一下，这个板子我们给你装好了，没问题的话今天你们把楼下办公室收拾出来，明天我们就可以动工了。”
林秋安止住步伐，她身后的那一连串人像倒放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定住。
她看着这面墙，一整面墙的米白色洞洞板上，有几个挂钩伸出来，而其他的挂钩则做了隐藏式设计，方便后续增减和调整位置。
洞洞板的左侧，四排不规则的赤红钢架横悬于墙上，像心电图、像流水、像连接天边和田野的飞鸿。
林秋安突然转头看向身后跟着她的那一群人，又扭头看向车间，愣了神。
“老板娘？”装修工人催促。
“啊？噢！可以，可以，我今天把一楼腾出来，明天准时开工。”
她话音刚落，就一把拉住隋军的袖子，扯着他急匆匆地奔向一楼办公室。
“咋回事啊？”黄毛被她拉得踉跄。
“你们走可以，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算我求你，求你们。”林秋安弓着身子，双手并拢微微摇晃。
“什么……”黄毛隋军扭着眉头笑了一下，眼睛使劲儿眨着，他琢磨不出来有什么能帮她的，也想不出来她会有什么事情需要他来帮。
“陆总……”
“嗯？谁？”
“蓝料子订单的老板……嗯算是老板吧，他下周就要过来了，参观我们厂子，你们得在。”林秋安的眼睛快要皱到一起去了。
“我们得在？”隋军手指着自己，嘴巴大张，几乎可以吞下一个苹果，他疑惑地看着身边的兄弟，“你们有谁跟他认识吗？我不认识什么陆总啊！跟他也说不上话攀不上关系……”
“不是！”林秋安急得跳脚，“你们走了，厂子就空了！就剩下十来个老员工了……到时候陆总要和我们谈生意合作的话，怎么谈？我们厂子只有这么几个员工的话，实在是吞不下他的大订单啊！没有他的订单的话，我们后续的生产也接不上，小橙设计的服装也还没有打开销路……陆总的单子是我们厂发展的重要一环，我真的不想因为员工人少这个问题丢掉即将到手的一切……”
“可是……”
“别可是了！求你了！陆总的订单对我们厂子未来的发展很重要。”
“可是……下周几啊？”
“下周天过来，周一参观。”林秋安的兔子眼都要急出来了，“能帮么？”
“下周天……”
“我们下周四的车票，”隋军的兄弟抢着替他说，“港城的大哥也给我们下最后通牒了。他说要是我们不按时到位的话，以后就别跟着他干了……他也催了好几次了……”
“港城的？大哥？”林秋安倾身向前。
“是我们之前的老板，他是港城最大的服装客商，黑白道上都有关系……我们……得罪不起……”隋军垂下头，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以……你们是非走不可了吗？”林秋安还不死心。
黄毛隋军没有说话。
他的兄弟们替他点了头。
陆遥白是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来到青石镇上这个小小的服装厂的。
林秋安开车，带着陆遥白的老朋友小橙，驱车前往市里机场接人，为了避免陆总一个人面对几个女生可能产生的不自在感，林秋安顺道接上了这段时间在学校上课的叶满峰作陪。
杨柳风吹拂着杏花雨，将清润的雨丝风片斜斜地染进地里、泥里、灰尘里，空气被清洗，大地被沉淀，清冽的空和泥泞的地在车轮下交结在一起，林秋安停下车，车轮下带水又拖泥。
陆遥白推开车门，低头看着车门缝隙下的灰浆呆立了很久。
“没关系，我带了备用的鞋……”陆遥白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
“啊？您说什么？”林秋安扶着车门等了很久，她有点没分清这是雨声还是陆遥白的嘀咕声。
“没事，我说这雨下的挺邪的……”陆遥白盖住自己就要露出的“洁癖马脚”。
“噢噢！我们这里的梅雨季节就是这样的，雨下个不停……”林秋安林光一闪，“哎陆总您再在车上坐一会儿，我给您准备了东西……”
她一躬身将陆遥白已经伸出去的半条腿推了回去，急急地关上了车门。
陆遥白盯着自己被甩进来的腿直发愣。
这将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参观行程啊……他独自一人坐在车里设想。
“给我，我来，你拿着像什么事儿……”车外传来几声低声的争执。
接着车门被拉开，叶满峰高大的身躯蹲折在门外，他不知何时从副驾绕到了这里，手里还拿着一双及膝的雨靴。
“陆总，下雨地上不好走，你穿上这个吧。”叶满峰不抬头，像念台词一样对着泥地念叨。
要不是叶满峰对面只有陆总一个人，陆遥白真的要怀疑他是在自言自语了。
“不用这么客气，我自己来就好。”
陆遥白双手接过雨靴放进车里，他抬脚下车，脚上的皮鞋就那么直直的陷进泥里。
小橙接着替他解释：“陆总早些年在国外呆惯了，比较不拘小节……”
陆遥白肯定了小橙的话，他指着车里那双毫无设计的鞋子，斟酌了语句后说：“我不习惯穿这个长筒靴，但还是谢谢你们。”
叶满峰站起来，替陆遥白扶着门撑着伞，林秋安被他一手挡在后面，近不得半寸。
“长筒靴，”林秋安憨笑，“它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高级的名字吧！”
“嗯？”
“没事儿陆总，晚餐已经备好了，咱们先吃饭，您今天旅途劳累早点休息。”
“你一定要和我打官腔吗？”
陆遥白听着她绕口的场面话直皱眉，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和林秋安初见面的那个晚上，在车后座上的那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对方也是像这样小心翼翼地措词、一本正经的说话，那个女孩又将自己裹在保鲜膜的后面了。
他想见到的，是那个在下车后，朝着他扬起手机，嘴上振振有词地质问他，眼睛却笑得悲伤的那个女孩。
陆遥白坚信，他在那一刻瞥见的，才是真正的林秋安。
“不打官腔不打官腔，咱们一起吃个便饭吧陆总，酒店里已经做好了青石镇上的特色美食……”
叶满峰奉林秋安的命令给右边的陆总撑着伞，眼睛却总瞟着看林秋安，雨虽不大，但也沾衣。他嗔怪的看了一眼小橙，小橙也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撑着伞走得却左摇右晃的，全然不顾毛毛细雨裹了她俩一身。
林秋安站在叶满峰的左手边，扒拉着他的胳膊往陆总那边凑，不知怎么的，她今天总感觉和陆总这棵摇钱树中间隔着万水千山，有一种怎么够也够不到的怅然感。
陆总的助理小张见二人说话主要靠喊，于是伸手接过叶满峰手上的雨伞，示意他自己来撑，好给陆总和林厂留出说话的空间。
叶满峰只看懂了一半。
他递过伞，位置却挪不了一点儿，依旧死死地占据着二人中间的位置，像一堵山一样，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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